第6章

凌汐行走在莲城秋日的梧桐道上,落叶在脚下碎裂,发出细微的、如同骨骼断裂的声响。

178公分的身高,清绝的轮廓,墨色长发在微凉的风中拂过冷白的颈项。

琥珀棕的眸子映着疏朗的天光,澄澈,却深不见底,像封冻了万年的寒潭,水面终年氤氲着一层拒人千里的薄雾。

所经之处,目光如影随形,低语如蚊蚋嗡鸣。

男生们笨拙的搭讪,论坛上狂热的意淫,在她眼中,不过是掠过冰原的风,带不起一丝涟漪。

心动?那是从未在她生命词典里登陆过的词汇。

她的世界,曾经是另一种恒定而温暖的光谱。

记忆的底色,是父亲书房里经年不散的油墨与旧纸的气息,是母亲实验室里精密仪器运转时低微的嗡鸣。

顶尖学者的父母,构筑的不是奢华的宫殿,而是一座由逻辑、理性与浩瀚知识支撑起的象牙塔。

塔里没有谄媚的糖果,只有平等对话的严谨;没有浮华的喧嚣,只有思想碰撞的火花。

她从小便习惯了聚光灯——那是属于智慧与卓越的聚光灯,而非皮囊。

竞赛的金牌,课题的突破,才是她世界认可的勋章。

男生的目光?

如同试图融化极地冰盖的烛火,微弱,且无意义。

她的心,像一台精密校准的仪器,只对真理与秩序的脉动产生共鸣。

然后,是那个没有黄昏的下午。

记忆的胶片在此处被粗暴地撕裂,只留下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尖啸,以及一种……绝对的寂静。

那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刺耳,瞬间吞噬了所有属于“家”的温暖频率。

通知她的人,脸上带着悲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面对巨大遗产时的审视。

她站在医院冰冷的长廊尽头,看着两扇紧闭的、象征着终结的门,没有哭。

眼泪是液态的,太软,太烫,无法承载那一刻灌入骨髓的、虚无的绝对零度。

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像一杆被骤然拔离土壤的、失去了所有根系的青竹,从此只能依靠自身的硬度站立。

人走,茶凉。世态的温度计在丧钟敲响后,瞬间跌至冰点。

父母生前是学界标杆,为人清正,却也无形中树了无形的墙。

他们在时,墙是透明的阶梯,凌汐凭实力拾级而上,无人置喙。

他们倒下,那墙瞬间显形,化作冰冷的铁壁。

宽敞的红木办公桌后,校长曾是她父母温和的好友。

此刻,他肥胖的手指交叠在微隆的肚腩上,脸上堆砌着沉痛的褶子,眼神却像蒙了油的玻璃珠,滑腻地避开凌汐直视的目光。

“凌汐同学啊,节哀顺变……你父母的离去是国家的损失……” 声音低沉,带着表演性质的哽咽。

凌汐端坐着,背脊笔直,像一柄插在柔软沙发里的冷兵器。她等着,等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

“咳…关于那个保送名额……”校长端起桌上微凉的茶,呷了一口,喉结滚动,像咽下一块难言的骨头,“学校…有学校的难处。各方面…需要平衡。你是个好苗子,但……其他同学,也付出了巨大努力,家里情况也特殊……省里打了招呼……”

他絮絮叨叨,用“平衡”、“特殊”、“打招呼”这些油腻的词汇,编织着一张遮羞布。

凌汐看着那张蠕动的嘴。

那本该属于她的、通往顶尖学府的直通车票,被一只无形的手,轻飘飘地撕碎,塞给了某个名字模糊的“关系户”。

理由?

不需要理由。

父母的荫蔽散去,她只是祭坛上被交换的贡品。

“知道了。”凌汐的声音响起,清冽如常,没有任何起伏,像冰棱坠地。

她起身,没再看那杯冷掉的茶和那张油滑的脸,转身离开。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虚伪的叹息。

走廊的光线惨白,照在她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比冰更冷的沉寂。

父母留下的房子,曾是知识的圣殿,如今却成了觊觎者的角斗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廉价香水,以及一种名为贪婪令人作呕的甜腥。

叔叔、婶婶、远房的姑婆……几张平时只在年节模糊出现的脸,此刻挤满了客厅。

他们的眼睛,像秃鹫发现了腐肉,闪烁着精明的光,在那些承载着父母毕生心血的书籍、仪器和墙上未完成的演算草稿上逡巡,最终,贪婪地钉在律师手中的那份遗产清单数字上。

“哎呀,大哥大嫂走得突然,留下这么大笔钱,小汐才多大啊,哪会打理?”婶婶尖利的声音刮擦着耳膜,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我们做长辈的,不得帮着操心?”

“就是就是!”叔叔腆着啤酒肚附和,眼睛黏在律师的文件上,“先得把债务理清嘛!大哥生前不是还搞什么研究项目?说不定欠着钱呢!”他凭空捏造着债务。

姑婆浑浊的老眼也闪着光:“小汐一个女娃娃,以后总要嫁人的,钱捏在手里不安全,得交给可靠的长辈保管……”

律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凌汐坐在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像一个局外人,看着这场围绕父母骨灰滋养出的财富上演的闹剧。

那些血脉相连的称谓,此刻像爬满蛆虫的华丽标签。

遗产?

那是父母智慧和心血的冰冷结晶,如今成了招引蝇虫的腐肉。

她没有愤怒,愤怒是灼热的。

她只觉得冷,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她看着那些蠕动的嘴唇,那些闪烁的眼,像在看一幕荒诞的哑剧。

她像一块被置于拍卖台上的冰,周遭是喧嚣的竞价,而她自身,是唯一的静默与寒意。

最终,凭借父母不知何时写就的严谨遗嘱,遗产得以保全。

但那些贪婪的嘴脸,那些冰冷的算计,那些名为“亲情”的钩爪,已在凌汐心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扭曲的烙印。

从此,她周身那层疏离的冰,不再是气质,是铠甲,是堡垒,是隔绝一切窥探与伤害的绝对屏障。

她以近乎自虐的专注投入学业,逻辑、公式、冰冷的定律是她唯一信赖的伙伴。

她不需要感情,感情是软弱的温床;她不需要聚光灯,那光芒下隐藏着太多贪婪的阴影。

莲城大学论坛上的喧嚣,那些围绕她的、狂热的赞美和意淫,在她眼中,不过是另一场注定散场的闹剧,与校长室里的茶、客厅里觊觎的眼,并无本质不同。

她行走在人群中,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内里是沸腾的岩浆与永恒的冻土,外表是亘古不化的寒冰。

那些追逐的目光,永远只能触及冰层光滑坚硬的表面,无法窥见其下埋葬的、那个曾经拥有过温暖光谱,却被骤然投入绝对零度深渊的灵魂。

她的心,早已在父母离去、人走茶凉、遗产纷争的连环冰封中,停止了为世俗情感跳动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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