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代遥没有反驳,他不想欺骗紫夫人,也自知瞒不过她,只能以沉默回应,算是默认。
紫夫人说:“无论十六夜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要记在心上。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你如果相信她,会被骗得很惨。”
雪代遥的表情顿时变得古怪。紫夫人与十六夜对他说的话大同小异,都是让他不要相信对方。那么问题来了,自己究竟该相信谁呢?
“不但十六夜不能相信,就连这桌的所有客人都不能相信。”紫夫人望着那些欢声笑语的宾客,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这份提醒带着一种只针对他的、不容置疑的关切。
雪代遥对此深表同感。她们的态度转变太快了,之前还能争个你死我活,现在却又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他对这份“虚伪”感到由衷的厌恶。
紫夫人的话语如同随风飘荡的羽毛,轻柔却精准地落在他心上。雪代遥忍不住伸手想要抓住这份指引,“那我能相信谁?”
“相信我。”紫夫人的声音低沉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给我你的信任,我会让你知道,我才是更称职的母亲。”
雪代遥神情古怪地望向她。
将所有人一棍子打死,唯独宣称只有自己值得信任——紫夫人说这些话时,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自知之明吗?
他忍不住想。
“我不会骗你。”紫夫人的声音将他从飘远的思绪中轻轻拉回。
她唇角微扬,绽出一抹娇艳欲滴的笑容,与平日那威严不可侵犯的模样判若两人。
那笑容犹如暗夜中悄然盛放的紫罗兰,馥郁而神秘,仿佛只为他一人独展芳华。
“你拥有天生直觉般的出色洞察力,一眼就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我……你很明白不是吗,我完全可以强迫你,并且不让你保留姓氏。”她点出了一个事实,一个彰显她对他特殊宽容的原因和事实。
雪代遥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心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她私底下……都是这样笑的吗?”这想法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甚至想象,倘若藤原家上下全是男性,或许根本无需她故作威严,只需展露这样的笑颜,恐怕所有人都愿为她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只求博她一笑。
席间有客人偶然捕捉到紫夫人这抹转瞬即逝的笑颜,霎时怔在当场,恍若目睹了极罕见的昙花一现。
紫夫人平日并非不笑,但那些笑意从未真正抵达眼底,不过是浮于表面的礼节与客套,矜持而疏离。
然而,当她们再次定睛看去时,紫夫人早已恢复了那副淡然威严的气质,仿佛刚才那倾国倾城的笑靥只是她们恍惚间的错觉。
藤原瞳按捺不住,小声对身边的藤原清姬说:“我刚刚……好像看见夫人笑了。”
藤原清姬满不在乎道:“谁还不会笑?我妈妈又不是爱姨,笑一下很正常。”她显然并未察觉那笑容有何特别。
藤原瞳唇瓣微启,终是欲言又止。
她本想细说,紫夫人方才那笑不同以往,竟带着几分真切甚至宠溺的惊艳,是她从未得见的殊色。
可瞧二小姐这般浑然不觉的模样,便知她也从未有幸目睹过母亲那般只为一人悄然绽放的笑颜——再说下去,也是徒然。
这时,一位位黑服侍从端着前菜,摆在各位客人面前,是云丹拌海蜇。客人适当的夹了一筷子,就被侍从们端走,换上用竹篮餐具盛放的拼盘。
雪代遥叫不出名字,只知道是由当下时令的蔬菜五谷,以及少部分鱼虾一类组成的海鲜,摆放得精致而鲜艳。
他饿了一天,中途除了女仆给他的一颗糖果、陪巫女喝过的一杯茶水,肚子早就空空如也,什么也吞得下。
但雪代遥却按捺下去动筷子的冲动,先用余光悄悄观察其他客人的礼仪。
她们笑得花枝招展,小声唤了句:“我领受了。”拿起筷子夹了蔬菜送入嘴中。
这群客人基本对菜都不感兴趣,反倒喜欢联络感情。夹得基本都是蔬菜谷物,海鲜就放在那,碰也不碰。
雪代遥学着小声念了句“我领受了”的饭前语,拿起筷子,跟着夹了块蔬菜放进嘴中,发出清脆的嘎吱声。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是块生的胡萝卜,又夹了其他的蔬菜,也全都是生的。
味道淡得出奇,有如嚼蜡,但对于从不挑食的雪代遥来说,下咽不是问题,反倒更将食欲勾了出来,感觉胃中都着了火,从嗓子要冒出来——旁边精致的鱼虾更加诱人了。
客人们夹了几筷蔬菜,就把筷子放下,没有一个人去动旁边的鱼虾。
雪代遥是个很有克制力的人,也跟着放下筷子。
侍从从他身边走过来,把竹篮撤走。等通通撤完了之后,给每人上了一碗清汤。
这碗清汤的料都被捞走,只有一点三叶绿的菜点缀,清澈得能看见碗底。
雪代遥依旧没有急着去喝,还是先细致的观察每个人,发现她们没有用汤匙,用双手捧着碗,嘴唇贴住碗沿,小口小口的抿。
汤匙就放在一边,动也没有动过。
雪代遥想这应该又是餐桌上面的礼仪。
他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除了最基本的礼貌,对于繁琐的礼仪大多一窍不通。
即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还是学着她们这样,抿了一两口,就把汤碗放下了。
看着谈笑风生的美人们,还好没有“饭不语”的规矩,否则也太过沉闷了。
雪代遥的目光远远投向另一桌。
那桌上,未曾见过的山珍海味杂乱无章地呈递着,与他所在主桌的规矩内敛截然不同,仿佛倾尽所能地铺陈着奢华。
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又轻抿了一口汤,细细品味。
汤中没有任何味精调料的味道,硬要形容的话,唯有一个“鲜”字可言。
雪代遥感觉这桌宴席更像普通家庭间的聚会,菜品“朴实”且“清淡”。
恐怕桌上也无人真正在意菜色如何,皆是三五一簇,低声交谈着“人情世故”的勾当。就连侍从悄然撤下旧菜、换上新肴,他们也浑然未觉。
“不必在意她们。”紫夫人说着,用自己的筷子夹起一片莹润的生鱼片,自然地放入雪代遥碗中。
若换作他人,以己筷夹菜予人,自是失礼逾矩之举。
但由紫夫人做来,旁人只会觉得这是她对儿子的爱护,一种跃跃欲试的、近乎本能的母性流露。
“你是藤原家的少爷。”紫夫人狭长美丽的凤眼瞥向雪代遥,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归属感。
他垂下头,沉默不语。
紫夫人心知他仍念着那个女人,并未将自己视作母亲。
她心中并无丝毫气恼,反觉雪代遥越是坚定,越显其心性可贵。
她几乎能想象到,当这样一个独特的孩子在未来某日真正将自己视为唯一的母亲时,那该是何等美妙的滋味。
最初动念收养他,或许只因他如无根浮萍般的独特处境,想看看他是否具有培养的价值——由于其他缘由,清姬根本不在她的考量之中。
可这初次接触,他便带给她一重接一重的惊喜。
此刻,紫夫人对雪代遥的评价已近乎完美,内心喜爱之情愈发涌动。
尤其是他那份超乎年龄的早熟与惹人怜爱的模样,竟第一次激发了她身为女性天然深藏的母性。
方才紫夫人一言不发,亦在暗中观察他,发觉这孩子甚至拥有许多成年人都欠缺的细腻与克制。
明明已饿了一整天,却仍先悄然观察他人的餐桌礼仪;即便美食近在眼前,也愿意先将筷子放下,静候时机。
若硬要说有何处不甚满意,那便是雪代遥主意太正,心防似铁,恐怕需耗费不少时日才能赢得他真心的认可。
这份挑战感,反而让紫夫人第一次对“得到”某样东西产生了如此急切的渴望。
当然,雪代遥在藤原家的日子还长。只要她愿意,迟早能将他雕琢成自己最满意的模样。
此刻,紫夫人决定先小小满足一下这份按捺不住的急切,对着这块上等的璞玉落下第一刀。
她倾身靠近,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喊我声妈妈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