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每个人维持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想从雪代遥脸上看出点东西。
“明明下雨了,怎么还那么闷那么热。”十六夜不停的用折扇扇风,桌底下晶莹剔透的脚趾,轻轻踩住雪代遥,示意他不要说话。
用不着她提醒,雪代遥也听出来了,这个问题其实就是在逼他表态。
藤原清姬也反应过来,心想:“如果是其他人,肯定选长得像父亲,含糊几句便过去了。可是他最爱自己的母亲了。我之前开过他母亲几句玩笑,他便生气了,肯定说什么也不会选父亲,只怕到时候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正准备岔开话题,却被他拦住了。
雪代遥完全可以找话题搪塞过去,但他并不怎么喜欢逃避,只要在藤原家一天,或早或晚都要面对这个问题。
而且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在藤原家扎稳脚跟的机会。
“你……”藤原清姬欲言又止。
雪代遥小声说:“相信我。”
藤原清姬原来紧张的心情,也随着他这句话逐渐被平复。
明明在座的都是她的长辈,就连她也不敢太过放肆,但雪代遥脸上却挂着笑容。
雪代遥向她伸出了手。
藤原清姬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扇子递了过去。
他把扇子还给十六夜,感谢道:“谢谢您的扇子。”
十六夜把脚慢慢缩回,说道:“不用还给我,我已经把扇子送给二小姐了。”
雪代遥笑了笑,“那能请你把手上的扇子送我吗?”
十六夜搞不明白他哪来的勇气,把扇子稍合,双手捧了过去,“送给遥少爷你了。”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雪代遥接过扇子,上面是汉字“海纳百川”,他却看不明白写了什么。
“是,写的不怎么好看。”
“真是贵重的礼物。”雪代遥轻轻合上扇子,“除了你以外,还没有女性送过我礼物。”
“言重了,你母亲也没有?”
“她从来没有送过我东西,就连我生日的时候也一样。”
“真是个狠心的女人。”十六夜感概道:“遥少爷的第一次被我收下,真是感到荣幸。”
没有人在乎她的荤话,只在意偶然提及的“母亲”字眼。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雪代遥的脸,每个人的眼神都像一条条无形的手臂,在雪代遥身边徘徊,稍有差池,便会将他拉拽回深渊。
藤原清姬头皮发麻,如果被这么多长辈盯着,一定浑身不是滋味。
“您说得没错,我母亲确实是个狠心的女人。”雪代遥处变不惊,心跳却在加快。
这名不到十三岁的孩子,挣脱眼神的束缚,声音洪亮了:“无论我做得再好,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夸过我一句,更别说送我礼物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远处的下人们止步,唱片机也没了声色。
他是默剧中唯一的色彩。
雪代遥的心在狂跳不止,用扇子往大腿根拍了拍,“当时我应该才这么大吧,我问母亲:‘我父亲是谁?’母亲只是冷冷的回答:‘你父亲已经死了。’”
他没有转头,却能从藤原清姬的眼中看到她们态度的折射:藤原清姬面带气恼,说明这群客人对他的母亲带着浓重的不屑;但藤原清姬却没有任何动作,说明她们确实在认真听着他讲话。
就是这点,让雪代遥有底气了。
他说:“我从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就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母亲也什么都没给过我。就在我七岁的时候,我母亲病了,我瞒着她想给她做饭,一不小心,锅没有端稳,热油要泼在我脸上。”
“我生病的母亲,恰好在这个时候赶过来,挡在我面前,将我狠狠推开。”
雪代遥记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把我扶起来,而是狠狠的给了我一巴掌。然后看也不看,回到了房间。当时我受不了委屈,大声哭了出来,我跑到了母亲的卧室门前,坐在门口哭泣,这给我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越哭越大声,哭泣她不爱我,为什么其他的孩子都有父母疼父母爱。”
他说:“我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想看看她那张狠心的脸,到底是什么表情。我走进门,就看到我妈妈倒在床边,半条胳膊的皮烂了。”
在座的人们面无表情,但眼底深处微微有了触动,雪代巴的形象慢慢浮现在她们眼前,一定是个别扭至极的女人。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母亲到底爱不爱我。现在有人问我长得像母亲还是父亲。”雪代遥太清楚这个问题隐藏了什么,他还是说:“我可以很肯定我长得像母亲,因为从我刚睁眼的时候,就没有见过我父亲。”
雪代遥的话讲完了,但是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们很难想象一个既没有成年,又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敢在“大人”面前侃侃而谈,不由得想:“教出这样的孩子,那个女人应该很了不起吧。”
藤原清姬心想:“他妈妈估计也就比我妈妈差一些。”
十六夜持有悲观态度,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来了。用手重重扇风,心道:“也许我不该把扇子送给他。”
啪,啪,啪。
清脆而富有穿透力的掌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后知后觉地望向后方,立刻恭敬地低下头,齐声道:“紫夫人。”
“我能很肯定,你长得像你的母亲。”她的声音美妙得仿佛能让积雪消融。
雪代遥循声望去,只觉得眼前默剧般的场景里,唯一的色彩都被她夺走了。
一袭修长的紫色和服完美勾勒出她高挑婀娜的身段,行走间仪态万方,每一步都带着浑然天成的雍容气度。
宽大的和服非但未能遮掩,反而更衬出她身形的高挑与曲线的优美。
她面带慵懒,仿佛不将所有人放在眼中,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双手优雅地调整着发簪。
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然流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令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这张脸无疑是雪代遥至今为止,见过最美的一张面孔了。
哪怕以他的定力也不由得愣了两秒,但他很快收敛神情,抿着嘴唇沉默不语。
在他的认知里,紫夫人抢走了父亲,算是半个仇人。即便不生仇视,至少也不该有好感。
可雪代遥却觉得她国色天香,光看着她的容貌,就难以生出恶意,这让他既羞愧又自责。
他却不知,紫夫人看见雪代遥时也心生惊异,只是她更为沉稳,表面不动声色。
若非他还太过青涩,待再过几年长成翩翩美少年,只怕真要叫他到身前,细细端详一番了。
饶是如此,紫夫人心底也忍不住感叹:“难怪桃沢爱说他赛过‘光华公子’,别人看我时,大抵也是同样的感觉吧?”
“不过他到底长得更像谁呢?”
她脑中接连闪过几道影子,思忖道:“这孩子既像他父亲,又像他母亲。硬要说像谁多一点,反倒理不清了。”
雪代遥的父母本就是难得一见的相貌,他并非只像某一个人,而是继承了两人的所有优点,又全无两人的缺点。
硬要说像谁,只怕他父母都活转过来,也要争论不休。
不过,紫夫人刚刚听到了雪代遥的一番话,原本印象已逐渐模糊的雪代巴,又在她心中鲜活起来。
她眉头微蹙,仿佛在雪代遥身上看到了那个愚蠢女人的影子。
她对雪代巴只有厌恶,却并无什么执念,单纯是厌蠢而已,恨更无从谈起。硬要说,也只是雪代巴一厢情愿地恨她罢了。
那对可怜虫的“遗产”倒是相当不错,他的美貌配得上当自己的儿子,只希望别像他母亲一样蠢。桃沢爱在这方面的判断,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当然,他的具体资质终究需要自己来判断。
紫夫人沉吟了多久,周围就真的鸦雀无声了多久。她接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因为你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