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发病期(二)

“嘿,汤姆,你当然不用给我道歉了。”罗德打断了耗子的抽泣,“我又不是你的亚当老爷,更何况这点没什么值得忏悔的,你尽管接着往下讲就好。”

“好吧……亚当老爷自然心急如焚,他每天都会拄着手杖前来卧房,时而苦苦哀求,时而怒发冲冠,时而声泪俱下,但亚沙少爷始终对自己祖父的言语没有反应,他不情愿给旁人一丝怜悯,只是保持着静默,逆来顺受若死物。各位名医也带着他们五花八门的诊具上门,甚至还请来了位据说会针术的异国医生,后来又邀请各位神甫、主教与传说中有着异能的隐居长老来驱魔……统统都没有用,老爷起初还甘愿礼貌地接待他们,后来随着小亚沙陷入昏迷,他开始痛斥这群医生和教士为无能草包,挥起手杖敲打他们的脑壳,暴躁地大吼大叫。‘滚吧,满口谎话的骗子,滚出我的客厅!’他的腰一天比一天更弯,与自己的孙儿一并急速瘦削下去,眼睛也莫名地开始坏掉,‘这就是提阿马特的报应……我等注定得不到安宁之日……’我时常听到他叹息与面对墙壁的呢喃,‘先祖的原罪,也是玛利亚之罪孽……无数次孕育出孽缘果实……’实际上我们都对怎样解决小亚沙的疯病心知肚明,只消告知他玛丽帕兹还活着,估计就能让他重新抖擞精神,若是能使他们再重新见到彼此,那更是有康复的可能。”

“只是亚当老爷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尽管我已经数次在他面前请求,可他从来不打算在小亚沙的感情生活上妥协一丝一毫,‘他就是想要装病,想要逼迫他的祖父就范,只要我还是提阿马特伯爵,就不允许他胡作非为。’亚当老爷以他一贯的强硬表示,‘都不许惊慌害怕,这只是暂时性的癔症,足够的喘息后,现实会告诉他该怎样做的。’他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向着墙壁挥拳头、吐口水,暴怒地咆哮,像是在对着仇人喊打喊杀,‘我才不会输!看吧,我才没有被你击败!’没有主子的许可,我当然也没有擅自行动的道理,在一天早晨,他忽然感到半边身体和舌头不住地发麻,连手杖都握不稳,但依然固执地支开所有仆人,试图靠自己走下楼梯,结果毫无征兆地头朝下摔倒,就这样去世了,我们在整理他遗物时发现了张藏在抽屉夹层里的吉普赛女人的肖像,还有记述着无数可怕经历的笔记本……算了,你不会想要知道内容是什么的。”也许是错觉,罗德总感觉汤姆鼠在说这句话时整张脸都在皱起,像是吃了颗酸果子。

“这些本子和老爷的手杖一起被埋在了坟墓里。”

“老爷去世了,我们尽可能悄无声息地举办了他的葬礼,没有惊动到小亚沙和那些对财产虎视眈眈的亲戚们。我始终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在确保老爷的棺材安放好,夯实掩埋的土后,我就准备回去告诉小亚沙,玛丽帕兹还活着,要是他想,我可以现在就写信邀请她过来做客——谁能料到,我兴冲冲地打开卧房门,被褥却丢在地面,床榻上没有任何人影。我吓得浑身哆嗦,冲到窗前往下瞧,幸好那里什么都没有。”

“窗外阴云密布,秋冬交接的大雨即将降临,我非常熟悉这股沾满土腥味的潮气,白天的房子里面还没有点灯,所有物体的轮廓都是影影绰绰的,我到处寻找,命令其他仆人也一起吆喝小亚沙的名字,好在他其实根本就没有跑多远,就站在敞开的大门外,倚靠着墙根,他光着脚,腿因为长久不用而一直打颤,此时此刻,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怎么劝都没法让他进屋躲雨,他只是鹄立在那里,双眼凝视着一条绵延的石子路的尽头,我赶紧招呼其他仆人过来在他头顶支起个帐篷,很快,在雨幕里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您到底在干什么?’当时我简直要心力交瘁了,‘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小亚沙并未回答我,他只是生根似的站着,表情相当平静坦然,像是在等个约定好的老友——好吧,我这样说实在显得有些事后找补了。总之,那天的暴风雨密实的就像帘子,闪电就像天空撕开的裂口,将诺亚遭遇的大洪水倾泻而下,狂风肆虐,将田野里的大树连根拔起,一只在雨瀑里滋滋作响的火球在我们面前来回翻飞,最后一头扎在房顶,巨大的爆响后,原本安装在那里的十字架就直接从屋檐掉落,摔在地面成了无数碎块。见此情景,我们都觉得天使正在吹号,审判日要来临了!已经有仆人跪拜祷告,哀求雅威降下惩罚时勿要殃及无辜。”

“我倒是感觉无所谓,毕竟要是落雷真的将这栋牢靠的石制建筑劈碎,我完全可以跟它一起化作焦炭——不过这件事并未发生,天罚虽然震耳欲聋,当时离我们还很远呢。忽然,我似乎看到了一抹黑影,那东西从道路尽头长出来,正在跌跌撞撞地逼近,你刚一见到绝对会以为这是一缕在荒野上游荡的幽灵,我定了定神,再仔细地看去,才看出活人的轮廓来,只有一个人,可任谁都实在没有在暴雨天拜访的理由。终于,那人手脚并用地钻进门前的帐篷,浑身湿透地大口喘气。我们都惊呼出声,因为这居然是玛丽帕兹,她没有戴帽子和围巾,更别提雨伞和挡雨的披风,下半身和两条胳膊都是泥巴,鞋子用草绳绑在脚上,雨水和寒冷让她皮肤灰白起皱……小亚沙反应的比谁都快,他扑上去,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紧的几乎都喘不过气来,又哭又笑地嚷嚷着含混不清的话。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他们俩分开,去洗热水澡,更换衣服。”

“玛丽帕兹几乎得了失温症,这也难怪,她简直是以舍命的架势赶过来的,早已经精疲力竭,牙齿咯咯地相互撞击,在好容易暖和过来,又连续喝了热汤与烈酒后,她立即蜷缩在床垫子上睡着了,不出半夜又发起高烧,浑身滚烫,高声嚷着胡话,热病让她的眼睛里多了迷离又狂热的光,好似得道的疯修士,还胡乱地抓握住床单和旁人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好在第二天暴风雨就停歇了,我骑上马,从五里外请来了医生给她放血——这期间,小亚沙忠诚地守在她身边,尽管仍然因为过度虚弱而颤抖,腿也不知为何变得一瘸一拐,他也尽力地帮她喂水,换毛巾,还从自己的收藏里掏出来个吉普赛人手里讨来的,叫‘捕梦网’的小玩意儿,在她头顶上边挥舞边念念有词,我们也不敢上去拉开他,生怕他再忽然犯病——他的疯病去的简直跟来的时候同样突然,就像灵魂曾经被分割出一半,现在这半截魂魄重新飘回体内那般,也幸好凯特夫人早就回了娘家,否则那场面恐怕就得过分热闹了。当然,他这样做的最终后果是被传染了热病,也不得不跟玛丽帕兹躺在了一个房间。”

“他们两个躺了足月,没人胆敢贸然地将他们分开,这期间我也始终找不到机会问个清楚,玛丽帕兹到底是怎样出现的,总不会真的是上帝突然显灵,让小亚沙的心愿成真吧?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奇怪——我的意思是,我当然知道他们之间有天大的私情,比寻常的小夫妻更黏糊,更喜欢单独地待在一起,眼睛也几乎时刻盯在彼此身上,你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在他们俩面前找机会插话,但他们也并不格外在乎诸如拥抱、亲吻一类的举止,都是随意地去做,这些亲昵与其说是激情所致,不如说是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类似于动物之间会定期嗅闻彼此的毛发,用气味来辩识身份。”

“他们起初还在我们面前装些样子,各自规矩地躺在那张双人大床的两端养病,但没过几天就用我们难以注意的速度缓慢地翻滚,相互贴近,直至两颗脑袋靠在一起,多数时候是小亚沙钻在玛丽帕兹的怀里,偶尔也会反过来,肢体缠绕在一处,在高烧的冷战中靠着对方的体温取暖。这对躁动不安又历经煎熬的魂灵因重新靠近而各自变得平和,冒着黑烟滋滋作响的热油化作了微存波澜的水面,他们有种奇妙的能耐,那就是只靠着拥抱就能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到灵魂的鸦片酊……唉,说起来,我当时简直忍不住想要就这样留他们生活在一起,他们会找到幸福的,但谁让这世界上的事儿从都不由我决定呢?”

在病差不多康复后,玛丽帕兹才断断续续地给我们讲了她的经过,她说自己不想跟巴蒙德一起生活,心情和身体都糟糕,‘一直在流血’,就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想要赶回家里,她没有事先告知任何人,也没有带仆从,只是一路坐马车,那天因为暴雨,到达旅店后没有可用的马车,她觉得提阿马特的老宅已经近在咫尺,就一刻不停地步行过来,她不敢停下,否则总感觉会耽搁了什么重要的事儿……他们也随后知晓了亚当老爷的死讯,两个小可怜人儿对此都算得上平静,他们如常地拥抱在一起,掉了几滴眼泪,随后就开始讨论起天国的愿景了,又在饭后去照顾那只叫玛莎的兔子。

但我的另一份担忧很快成了事实,因为巴蒙德找到了这里,控诉我们合伙骗他,害他找不着自己的新婚老婆,急言令色地要我归还玛丽帕兹,否则每隔一刻钟,他就会用拳头“伺候”一名不听话的仆人,我赶紧先赔不是,再跑过去呼喊玛丽帕兹。

休息的卧房里却是没有人的,窗户打开着,经伺候病人的女仆说,小亚沙和玛丽帕兹远远地听到了楼下巴蒙德的动静,就立即披上衣服,顺着另一条楼梯溜走,估计是去了后院。

我到处寻找,终于在一簇槲寄生下发现了他俩,两人的脑袋盖着枯藤,闭着眼睛,像是坐在树荫里沉沉睡去。

我走过去,尽可能柔和地提醒他们俩,该醒过来了。

“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就一点……”小亚沙哀求我,于是我又尽可能地在巴蒙德年前拖延了会儿,直到他忍无可忍的抡起拳头,我才赶紧让开条道路让他进屋喝茶。

“神主明鉴啊,我到底有何种地方对不住你,我的夫人?”他刚踏进门槛就迫不及待地宣示自己的主权,“我还以为你在散步时失足掉进水沟了呢!这种探亲访友的计划,你居然不告诉我?难道我在你眼中就是个不允许自己妻子跟她的娘家亲戚交际的暴君吗?”在玛丽帕兹的不语中,他板起脸,声色俱厉地斥责她的荒唐。

“我简直没法再容忍你的任性——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丈夫如此宽容他妻子招呼都不打就随便出走,哪怕是回娘家!是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你这狠心冷情的女人,知不知道找你的人多到了什么程度,到处都有人喊你的名字,连咱家附近所有的牲口棚和泥塘都命人摸了个遍,要不是我突然想起这边可能有你的消息,怀揣着最后一丝可怜的希望过来,可能就直接去哀求国王给我支攻打北边共和国的军队啦!”玛丽帕兹没有给自己辩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依然直愣愣地昂着脑袋,面对疾风骤雨般的挖苦斥责,她没有表露一丝悲伤,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生怕他们再受刺激犯病,就赶紧陪着笑脸向巴蒙德解释,她是因为听闻了亚当老爷身故的消息,慌了心神,这才贸然跑回来的,又因为淋了雨生了重病,才一时间没有及时跟丈夫联络,巴蒙德大概是接受了这种说辞,他又板着脸斥责几句,挥了挥手。

“罢了,有劳您费心——请带领我去礼堂悼念伯爵大人吧。”我这才告诉他,亚当老爷早已下葬,他对此感到十分惊诧,注意力也很快转移到了财产与爵位的继承上去,不再纠结自己妻子的做法——这真让人松了口气。

但玛丽帕兹总是脑后长了反骨,她忽然挡在巴蒙德身前嚷嚷起来,“我之前才——才不是因为听到提阿马特伯爵的死讯,我就是讨厌你,不想跟你待在一起,所以哪怕要撬开抽屉偷到路费也要跑过来!”她的叫唤来的太过突然,惊得我们都怔在原地。

“不对!我才没有偷钱,那就是我的钱!”巴蒙德扬起了巴掌,我闭上眼睛,说实在的,我实在不忍见识到近在咫尺的暴力行径,哪怕玛丽帕兹的确该挨上顿揍。

随后,巴蒙德带着他的妻子离开了,成家的贵族夫妻必须回到自己的地盘中去,我们都没有拒绝这份请求的理由,我站在窗前,目送着他们的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那条蜿蜒的石子路尽头,心里自是五味杂陈……我甚至觉得自己开始同情玛丽帕兹,对这名野丫头的激烈反抗感同身受,这份感情是我对小亚沙爱怜与故去亚当老爷忠诚的延伸,但她终究是太高傲,太任性,这让我对这名年轻贵妇人的同情总是被她恰到好处的自作自受掐断……小亚沙没有出来送别,我喊他出来,他就捂紧耳朵在床上蜷缩成团,面朝着墙壁喃喃自语。

我想他应该是要后悔的,因为要是错过临行的道别,就不知道下次的见面要到什么时候了……我站在他身边,听到他在小声地抽噎,肩膀抖个不停……真是奇怪,这对冤家向来不让自己安安分分地顺应一般人的意愿,在分开时寻死觅活,道别时反倒分别之际都吝于展示亲昵了。

幸运的是,小亚沙没有再陷入消沉,他没过半日就下床活动,开始兴致勃勃地招呼我们洗涤衣衫,清点宅邸里的东西,尤其是那些贵金属制品,要用皮革打包后收入仓库。

不过在听闻到亚萨利•提阿马特康复后,凯特夫人也很快赶回来,她流下欣慰的眼泪,见面就在自己丈夫的面颊落下热烈的亲吻,心疼地摸着他消瘦的颧骨与肋间,还带回来一个沉甸甸的、装满珠宝和钱的匣子,兴高采烈地计划着要给这座过分古老的宅邸装修一番,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她已经有了两人的孩子,就是在新婚之夜种下的,现在已经有了强烈的反应,她边如银铃摇晃般咯咯地笑着,边拉过自己丈夫的手抚摸自己的小腹,小亚沙看起来对此悚然一惊,他像挨了燃烧火炭似的拼命甩着手,在从迷茫中挣脱后,他的神情中陡然蒙了层浓重的颓丧。

“……你怎么了,亲爱的?”凯特夫人脸色一白,本能地往后退缩几步,大概是以为他又要旧病复发——但小亚沙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没事,我只是有些太激动了……抱歉,我只是不太习惯忽然体会到这些……我是说,这份沉重的幸福,它将我已经砸的头昏目眩啦。”他说着,走上前去张开双臂,轻轻地搂住妻子,“这样我们就有一个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完整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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