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圣灵的责难

讲至关键处,罗德自是听得聚精会神,老汤姆的声音却骤然矮下来,它圆鼓鼓的身躯摊成了一张饼,里面多了只哨子,时而尖锐时而悠长的鼾声从它的尖鼻子里不时地冒出。

“唉,明天再说吧。”罗德心想,重新把这只耗子塞回枕头。

今晚没有月光映入室内,唯有不见五指的漆黑与风暴的交响曲,他摸着墙壁走出房间,漫无目的地转悠几圈后回到了床铺。

太阳照常升起,不,一切仍旧笼罩在统治荒原的那片混沌中,风的势头丝毫没有减弱,窗外的天空半截灰黑,半截昏黄,粗粝而粘稠的风到处流窜,恣意多日宣泄着压抑的怒火,裹挟着大片的雪花与大得惊人的石块跟折断的枝干,太阳不见其踪,从阴云与风沙的间隙里漏出的些微日光惨白若结核病人的脸,整栋宅邸就像是浸泡在太古纪的原始汤中,弥漫着地狱裂口里冒出的硫磺雾和黑烟。

“吾等向雅威祷告,求汝收回这份烈怒。”客厅里,众人已经在神甫带领下跪在软垫,双手合十或摆弄着玫瑰念珠,往上空祷告。

“主——宽恕我们的罪孽,只要将汝的烈怒倾斜于亵渎者,宽恕无罪之人……撤走那可怕的暴风雪吧,让领地的天空放晴……”当罗德推开门,大声询问早饭在何处时,众人的眼睛便顷刻间聚焦在了他身上,盯得他浑身发毛。

“怎么回事?喂,各位朋友,何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没有吃早饭,哪里有力气祷告。”他赶紧为自己找补,“很抱歉打扰,但是——有没有人给我解释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打量四周,凯特小姐也在,只是她的脸色却有些不佳,汗水打湿了两鬓。

“贝卓先生,我们正在阿默农神甫的引领下向圣灵祷告,保持斋戒,祈求祂能早日令风暴平息。”约亚抢先回答了他,“毕竟连续两日的恶劣天气到底少见,更何况有了愈发猛烈之势。”

“那就算我一个……我也要向圣灵祷告!”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显得格格不入的罗德也立即就下定了决心,他爽利地跪下,学习着旁人的姿势开始念念有词。

几乎所有人都在此祷告,将希望托付给神祇,神甫,约亚,凯特小姐与身边那位似大概是她私人侍女的年老女人,一名男仆,两名女仆,但依旧没有玛丽帕兹,就在罗德以为她今天也不会出现时,走廊里传来了皮质便鞋敲打地板的动静。

“诸位对圣灵的虔诚令人感动。”她像个女王似的驾临此处,嗓音与面容依旧堪称冷淡。

“只是祷告总是难以传递到圣灵与那些安琪儿的耳畔,依我所见,不妨用更直接的方式得到祂的旨意。”

“……难道您要再度代行神职者的权柄吗?”在众人沉默无言的安静中,唯有神甫象征性地出言反驳。

“凡人的占卜有擅自刺探神主旨意之嫌疑。”但除此以外便再无异议,仆人们默契地快速取来蜡烛、纸笔、盛水的罐子,约有三寸高的十字架、银质小刀与陶瓷碟子——正是罗德先前在女主人卧房里见到的那些,神甫则长叹着往后退去,与其余人等共同在长桌旁俯首等候。

罗德眼见着玛丽帕兹在桌上摊开羊皮纸,用十字架将四角压住,薄薄地洒上一层水,再用银质小刀划开手腕,血滴落在碟中,她随后拿起羽毛笔蘸了血,在纸表面涂画了无数鬼画符,又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要是单看这副场景,恐怕我得以为这地方是大学里的‘超自然现象’社团在举办活动,那帮人整天玩什么‘笔仙’‘血腥玛丽’的游戏……”他仍旧不忘腹诽。

“圣灵降临于蒙福之处,以神圣十字维系,经由圣水洗濯,赐予众人救赎之道……”玛丽帕兹开始唱歌,她忽地变了个人,嗓音变得古怪而低沉,仿佛所谓的圣灵真的上了她的身,即将掷出花冠,把宇宙的真理授予她。

“……”歌声自由穿梭于房梁屋檐,罗德也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

“……”玛丽帕兹的哼唱接近尾声,忽然间,被血与水浸透的纸面浮现出一行文字。

“恶魔藏于汝等中间”,众人齐刷刷地发出低低的惊呼,紧接着,第二行文字浮现。“除去恶魔,方得拯救”。落款是个滴血的十字架。

用酚酞与碱水设计骗术,让纸上浮现出预设好的字迹从来不算什么难事,罗德想,因此他毫无惊慌,只是困惑于为何女主人要整出这般把戏,并且对其余人的惊惶表露出极度的不解,他们就像集体性地在大脑皮层里装了开关,顺从又迅速地接受了所有,俨然把玛丽帕兹方才的胡言乱语跟拙劣的把戏都当了真,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了这无意义的“抓黑羊”游戏中。

“看来我们得找出恶魔,否则灾祸可不会停下,暴风雪会把吾等统统困在原地,直至成为冰冻的饿殍。”阿默农神甫在胸前划着十字,“神的怒火只会向恶魔和它的爪牙,我等向善虔诚之人定会安然无恙……阿门。”

“恶魔,哼!要让我知道它的化身是谁,我的利剑可不是吃素的!”约亚紧跟着粗声大气地嚷起来,“如果能抓到恶魔,我提议将其就地正法,处刑的活计就由英勇的骑士来干!说不定恶魔还会暗中杀人制造混乱……”他边说边就要作势拔剑。

“稍安勿躁,约亚,你大概没有轻松甄辨恶魔的能耐。”玛丽帕兹的话引起来了骑士更大声的叫嚷,他冷笑几声,目光在众人的面部扫来扫去。

“凯特夫人,你看起来相当害怕呢。”果然,她已经无法完全地擦去额上的冷汗,整个人在抖个不停。

糟糕,罗德心里暗道不妙,这份异常过分明显,人们的矛头毋庸置疑地将对准凯特小姐——他是说凯特夫人。

“你和你的侍女本不该到访,明明早就踏上离境的路途,却又突然折返回来,实属有些令人怀疑——”随着这声指控,在场的目光都牢牢锁定在了凯特小姐的身上,而她举手投足中的异样自然也就一览无余。

“别这样,约亚先生。”罗德慌忙站起身,他不愿见到凯特小姐因儿戏般的判决滑向死亡,也深知自己身为无依无靠的外乡人,逃不开唇亡齿寒的命运。

“骑士不该对一名淑女如此粗鲁,更何况现在决不是内讧的时刻。”他挡在了两人之间。“且听听凯特夫人怎么说。”

“不……我,我有些头晕。”大难临头,凯特夫人只是一味地摇晃脑袋,“我只是不舒服……”她尽力搀扶住身边的侍女,强打起精神面对众多质询的目光。

“你竟如此紧张?看那副要晕倒的模样!”

“一名柔弱的女士面对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自然会心生恐惧,尤其方才您这位骑士大人还打算拔剑,如果换作是别人,也会感到紧张得要晕倒。”罗德想尽办法来应对这份不属于他的刁难,他还不时地用希冀的目光看向凯特小姐跟她的侍女——真可惜,她们俩一个吓得脸色煞白,一个只管咿咿呀呀的哭泣。

“贝卓先生,还请您不要轻易掺和进这过分危险的局面。”约亚的剑鞘敲打着墙壁,“那么你认为自己有能自证清白的理由吗,凯特夫人?”

“定不会有,除非她自发地走上火刑台,或者从沸水中取出祝圣后的银戒指。”阿默农神甫发了话。

“哦?所以您也同意要认定她们的嫌疑了,神甫?”

“神主在上,当然如此,只是尊贵的骑士大人,您有能证明自己不是邪灵的确凿证据吗?”

“什么?”约亚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罪孽如雨,浇淋众生,吾等皆有原罪,皆可能隐藏有恶魔的影子,您却始终咬死凯特夫人不放,这又是何意呢?说不定,这是真正的恶魔想要的,它早就在酝酿着构陷无辜的羔羊——您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她们丧命,是否有些操之过急?”这番话教约亚竟一时难以反驳。

“对,恶魔就像毒蛇似的潜伏起来,摆出正义凛然的面孔,瞅准时机想要咬死无辜者!”凯特小姐到底反应过来,开始为自己的命运拼命挣扎,很好,罗德心道,他故意地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了约亚骑士,用刻意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将他打量了个遍。

“看什么……我是无辜的,清白的!”约亚不自觉地缩起肩膀,“你们,你们这是在玷污一个骑士的荣誉!”

“咳,诸位,既然我们无法确定恶魔究竟为何人,那么此事先告一段落。”最后还是玛丽帕兹站出来圆场。

“约亚,还有罗德,你们先带凯特夫人回房间歇息,甄别恶魔之事则今后再议。”没有人提出反对,有人则因此暗暗将悬吊起来的心脏放下。

罗德搀扶着凯特的手臂,与侍女一并,像护送一只脆弱的瓷瓶那样将踉踉跄跄的女人送回了她的房间,约亚则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的右手始终搭在腰间的剑鞘旁。

到了房间,罗德把凯特小姐丢回她的床,在嘱咐侍女好好照料后立即退出了屋子。

“好啦,好啦,约亚老兄,我知道你因为我的做法有些不高兴,”罗德走出几步后停下了脚步,他面向空无一人的转角,向烛火于地砖投下的细长阴影说。

“但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更无忤逆你的意图——愿你还记得希波克拉底誓言,咱们肯定在第一学年就学会默写了!”罗德有些紧张,这名学业不精的远方亲戚看来已经无限沉溺于女主人的美色,他的脑袋已经被愚不可及的虚荣灌满,好歹他也在“文明世界”里待过,居然连最最基本的人道主义都忘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老掉牙的那一套骑士荣耀理论,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动用私刑去夺人性命,再将仇敌的血液涂满剑身,只为博得女主人可能在之后露出的动人微笑——这种行径在罗德看来就是世上最恶毒的谋杀之一。

“我劝你不要冲动!”他几乎要立即从腰间拔出上膛的左轮手枪,“没成想到它首先将沾染上的是我亲属的血!……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会行至如今这步,但自从来到这个魔窟,一切都是如此邪性的理所当然,就像有所谓的‘神祇’用祂无形的手从我背后推搡着走上眼前的路……”

“您这是在说服自己行审判之罪吗?先生。”那细长的人影像是被风吹动似的倏然摆动,下一秒就飘至他眼前,“你尚未来及实施你的正法。”是玛丽帕兹,她的面孔背着光,一只瘦长、骨节分明的手捉住了罗德准备拔枪的那只手。

“若真是约亚骑士试图袭击您,您甚至来不及拔出枪反击就会在转瞬间成为剑下亡魂,不得不说,像您这样心怀侥幸的家伙只配做待宰的羔羊,还是练习的太少,又没有做好觉悟……”

“夫人,我以为你断不会关心我的死活呢。”罗德尝试着挣脱了数下,却没能挣开。

“该说我的幸运还是烦恼呢?”他心中萦绕着种难以言说的羞辱滋味,也愈发地恼火。

“算了吧,外乡人,我只是格外地厌烦有人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玛丽帕兹松开了他,“如你所见,恶魔正潜藏在我等四周,正亟待将其真身揪出,并吊死在十字架前。”

“请允许我直言吧,夫人——我之所以尊称您一声夫人,只是出乎必要的礼貌罢了,毕竟我并不认同这套尊称,而您的忠犬更是个傲慢无礼之徒,丝毫没有对旁人尊重,更无对法律跟道义的敬畏,或许您还能讲些道理,但他显然已经被水泥浇筑了心和脑!我想哪怕是在柯林斯,法律也应规定过不得无故地私刑杀人……”罗德越说越激动,“荒唐,简直荒唐,一群没有开化的野兽!……公理跟正义这种东西好比空气,只有一朝失去,方知道它的可贵!”

“您厌恶自己的头顶笼罩着属于我的天花板?”玛丽帕兹开始垂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将手指末翘起来对准灯光打量,“您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就像只狺狺狂吠的狗,明明吃着主人的,用的主人的,也住着主人搭建的草窝,却不知好歹地向主人呲牙,这种不讨人喜欢的狗就应当——”她停顿了片刻,咧开嘴,露出了红彤彤的牙床。

“应当被一棒敲断脊梁骨再塞进汤锅!”

“要杀要剐现在就一并来吧!我已经受够了这里充斥的扼住喉咙似的窒息,心脏被火烧着,简直无法再忍受!长痛不如短痛,让你的忠犬过来砍掉我的脑袋吧!最好再悬挂在大门上,用来警告其他的无辜过客!”

“这样过于无聊,还是请您立即收拾好铺盖,从窗户里立即走出去吧,省的委屈了自己。”

“不行,我还有我的使命没有完成。”

“让我猜猜?啊,应当是去保护那个金发傻妞儿吧,我早就发现你俩眉来眼去,要行不轨之事啦,你信誓旦旦地要从我们这群恶魔的威逼下护她周全——但你们中间有彼此相争的事,怎敢在不义的人面前求审,却不在圣徒面前求审呢?何不作为圣徒审判世界?”

“……”这番拗口的话成功地将罗德的大脑搅成了浆糊,就在他苦苦思考其意时,玛丽帕兹再度转身离开,只留给他酷似幽灵的背影。

在发了会儿怔后,罗德还是难以相信他与玛丽帕兹的争执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他宛若梦游地踱步,三转两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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