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之后,妈妈那副紧绷的盔甲似乎变得更厚,也更冷了。
她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近乎于苦行僧般的、严苛的自律之中。
她不再梦游,也不再说梦话。
她只是睡得越来越少,常常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客厅的灯亮着,她一个人,坐在灯下,或者看书,或者对着那些画满了流程图的纸张发呆,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用来看守黑夜的雕像。
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哑巴。
它不再响起。
那个儒雅的吕叔叔,和他所代表的那个遥远、高级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蒸发了。
那些曾经准时出现在门口奶箱里的鲜牛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需要用开水冲泡的、带着一股甜腻味道的麦乳精。
那些崭新的、带着墨香的课外书,也不再出现。
我的书桌上又变回了只有课本和那几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连环画。
生活,仿佛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那个夏天之前,那个清苦、封闭,但至少是安稳的、属于我们母子俩的世界。
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发起了抗议。
她开始频繁地头痛,家里的抽屉里,多了一瓶白色的、装着芬必得的药瓶。
她吃饭的胃口也变得很差,常常是扒拉几口白米饭,就说饱了。
她瘦得很快,那件米白色的风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荡,像挂在一个单薄的衣架上。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
她比以前更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像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繁重的劳动,来耗尽自己所有的精力,从而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
但很快,我发现,连这个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不是有人批评她,也不是有人给她使绊子。恰恰相反,妈妈的工作突然之间变得轻松了。
以前,我们家的晚饭时间,总是不固定的。
常常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她才从单位里,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脑子的数据回来。
而那段时间,每天下午五点半,天还没擦黑,她就已经准时地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不再需要加班,也不再把那些厚厚的文件袋带回家。我们家的那盏40瓦的台灯,晚上亮起的时间越来越短。
起初,我还有些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一个清闲下来的妈妈,比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妈妈,更让我感到不安。
她有了大把的时间。
她会把家里本就已经一尘不染的地板,拖上三四遍;会把我所有的衣服,不论新旧,都拿出来,重新洗涤、晾晒、熨烫、叠好。
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各种复杂的菜式,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名叫《家常菜谱500例》的书,尝试着做一些比如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这样需要复杂工序的菜。
我们家的饭桌,前所未有的丰盛起来。但屋子里的空气,却前所未有的压抑。
因为妈妈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
她只是在机械地、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去填满那些突然多出来的、大段大段的空白时间。
她像一个习惯了高速运转的陀螺,突然被强制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徒劳地、用一种更剧烈的方式,在原地空转。
我开始怀念以前那些,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我说话,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的夜晚。
虽然她很忙,但那时候的她,是有用的,是被需要的。
而现在,她像一个被放逐到了孤岛上的人,拥有了大片的、无边无际的时间,却不知道该用它们来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慢慢地枯萎。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客厅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而是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妈妈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着饭。
舅舅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问我:“晨晨,你妈……最近在单位,是不是不顺心啊?”
我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舅舅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困惑,“我听棋牌室的老张说——他儿子就在你们局办公室开车——他说,以前啊,你们吕局长三天两头就要点名找我姐去办公室谈工作,有时候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可最近这几个月,一次都没叫过。局里那个什么最要紧的”税改成果汇报“小组,也没让她进。老张他儿子说,现在局里最红的,是那个新来的王大学生,吕局长到哪儿都带着他……”
舅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
那天晚上,舅舅程伟最终还是被妈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默,给“请”走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走的时候,连晚饭都没敢留下来吃。
我们家的空气,在那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奇怪的是,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上,我们家属院,乃至整个县城的生活,却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突然变得喧嚣、嘈杂,充满了各种各样新鲜、荒诞,又让人眼花缭乱的事情。
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接踵而至的、看似与我们家毫无关联的热闹给彻底地吸引了过去。
第一件大事,是从我们家属院那几棵巨大的香樟树开始的。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刺耳的、“嗡嗡嗡”的电锯声给吵醒了。
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园林绿化工作服的工人,正在砍我们院子里那几棵比我们楼还要高的香官树。
那几棵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长在那里,夏天为我们遮挡烈日,秋天落下一地金黄的叶子。
家属院里的退休老人们都急了。
他们围着工人,七嘴八舌地质问为什么要砍树。
带头的工人,很不耐烦地拿出了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说这是“县里统一规划,创建文明卫生城市”,这些老树树根乱长,破坏下水道,而且遮挡光线,容易滋生蚊虫,必须全部砍掉,统一换成“美观大方”的冬青和灌木。
老人们说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电锯声中轰然倒下。
那一天,我们家属院,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刺眼的、毫无遮挡的阳光之下。
第二件大事,是关于“网络”。
林海峰的爸爸,那个有钱的林老板,在我们县城里,开了第一家网吧。就在我们学校附近,以前是一家倒闭了的录像厅。
那地方,成了所有男孩的天堂,和所有家长的噩梦。
每天放学,都有成群结队的、穿着校服的男生,像着了魔一样,涌进那个挂着“冲浪E族”招牌的、昏暗的门洞里。
里面,总是传来激烈的、电子合成的枪炮声和厮杀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的国王。
他不再需要来学校,就能维系他的权威。
谁想玩最新的游戏,谁想在他的战队里混个位置,都得去网吧里,孝敬他几瓶可乐,或者一包红塔山。
而曾文静的爸爸,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曾老师,则成了抵制网吧运动的、最激烈的旗手。
他会在家长会上痛心疾首地,控诉网络游戏是“电子海洛因”,会毁掉我们这一代人。
他甚至还写了好几封信,投到县里的教育局和报社。
但这一切,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家名叫“冲浪E族”的网吧,生意越来越红火。
而曾老师,则因为他这种不合时宜的固执,成了很多家长和老师在背后议论的、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那段时间,我们县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舞台。
砍树的,下岗的,上网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悲欢、欲望和挣扎,匆匆地,在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幕幕的活剧。
我像一个贪婪的、初出茅庐的观众,被这些眼花缭乱的剧情,给彻底地吸引了。
以至于,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我们家那片小小的、看似平静的舞台上,也正在酝酿着一场,无人观看的、更深刻的风暴。
妈妈依旧清闲。
那种被架空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像一层厚厚的、不透气的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们家所有的时间缝隙。
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用疯狂的家务来对抗空虚。
她似乎……习惯了。
在那片属于外部世界的、喧嚣的背景音之下,我们家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充满了矛盾的新常态。
妈妈嘴上,再也没有提过吕叔叔。
他的名字,连同那本厚厚的《复活》,都像被施了某种沉默的咒语,从我们家的日常对话里,彻底消失了。
她对我,甚至比以前管得更严。
她会仔细地检查我的每一份作业,会因为我一个字写得潦草而让我重写半页。
我们家的晚饭时间,开始悄悄地,向后推迟了半个小时。从五点半,变成了六点。
起初我没有在意。
直到有一次,我饿得厉害,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还不做饭。
她正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听到我的话,头也不抬地说:“等天黑透了再做,凉快。”
我知道,她在撒谎。
因为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正好能看到税务局大院的门口。
而每天傍晚六点钟左右,那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奥迪车,都会准时地,从那扇大铁门里,缓缓地驶出来。
妈妈并不是在等天黑,她是在等那辆车。
她想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加班。
她从不承认。
如果那天奥迪车准时出来了,她就会立刻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心情似乎也会好一些。
如果那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脸上的那层冰霜,就会结得更厚,那晚的饭菜,也总是会咸得发苦。
我们家的电视机,在那年秋天的一场雷阵雨后,彻底坏掉了。
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永恒的、沙沙作响的雪花。
舅舅程伟来看过一次,拆开后盖,鼓捣了半天,最后摇着头宣布,是里面的显像管烧了,没得修了。
妈妈于是开始有了新的习惯。
她会在晚饭后,带着我,去家属院外面那条新修的、沿着护城河的滨江路上散步。
那条路是县里最新的形象工程,路灯很亮,路面很宽,是县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晚饭后最喜欢聚集的地方。
我常常能看到我们学校的校长,或者县医院的院长,腆着肚子和他们的夫人们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走着。
妈妈很讨厌那个地方,以前总说那里的人太吵、太爱显摆,但那段时间,她却一反常态地,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带着我去那里走上两圈。
她会给我买一根棉花糖。
她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是拉着我的手,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慢慢地走着。
她的步子很慢,眼睛也不像是在看风景,目光总是在那些同样在散步的人群中,来回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
我知道她在找谁。
我们走了很多天,都没有遇到。直到有一次,我们真的,“偶遇”了。
那天晚上,我们正走着,我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正站在河边的护栏旁,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留着大背头的男人在说着什么。
是吕叔叔。
我看到妈妈的脚步瞬间就慢了下来,她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她假装在看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就在我们离他们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吕叔叔似乎是谈完了事情。他和大背头男人握了握手,然后转过身,正好和我们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吕叔叔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就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温和而又带着距离感的笑容。
他主动地朝着我们走了过来。
“程蕾同志,”他点了点头,语气是那种纯粹的、领导对下属的客气,“带孩子散步啊?”
“……是,是啊,吕局长。”妈妈的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也来散步?”
“嗯,跟招商局的刘局长,随便聊聊工作。”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晨晨又长高了啊。最近学习怎么样?那本《复活》,看完了没有?”
他记得那本书。
我看到妈妈在听到这句话时,那双一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眼睛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水汽。
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没让那层水汽凝结成泪珠。
“还在……还在看。”她替我回答道,声音嘶哑。
“嗯,好书,要慢慢读。”吕叔叔点了点头,然后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属一样,又客气地对妈妈说,“行,那你们继续逛吧,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就真的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就那么走了,留下妈妈一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冰冷的雕像。
我看到,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那双刚刚涌起水汽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一点一点地、彻底地熄灭了。
她只是牵着我,转过身,默默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那条灯火通明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滨江路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妈妈那所有口是心非的矜持,所有煞费苦心的偶遇,在那句客气而又疏远的“程蕾同志”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她输了。在这场无声的、关于谁先低头的战争里,她输得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