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树总部,董事办公室门口。
我快步走过去,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暗红色的小脑袋闻言顿了顿,卡罗琳转过头向我望过来。
我从未见过她那种样子,脸上写满了悲伤,眼中不断闪过种种晦涩难明的情绪。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几次张口,但都没能说出一句话。
看着卡罗琳的状态,我已明白了一切。
“没事的,”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里有我,辛苦你了。”
卡罗琳感受着我掌心的温度,紧皱的眉头些微舒展,但整张小脸还是写满了忧愁。她低下头,用近不可闻的声音说:“……她在等你。”
“嗯。”我将手从卡罗琳脑袋上放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来安慰她。她于是也牵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有些不舍地放下来。
咔——
办公室的门打开,我走进去。
巨大的落地窗映射着零区从未放晴过的天空,云层是灰白色,其中又有颜色更深的,如同雾气的阴云飘过去。
所有建筑都显得暗淡无比,灰白色的、 黯淡的光从云层洒下来,透过落地窗,洒在昏暗的房间中。
——陶靠在病床上,看着这样的景色。
从我逃离槲寄生空间站,到新恒提罗之行,陶在我眼中一向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好像跟她的年龄与容貌一样,被冻在一层旁人不可知的冰块下方。
除去耶洛沙一役,她罕见地表现出热烈的情感之外,她都将自己隐藏在这幅仿佛永远不会变化的容貌后面,用所谓“董事陶”的身份接受着世人的审视。
我从未见过她像现在这般脆弱,原本顺滑的白发如今变得干枯,她脱力一般躺靠在病床上,似乎卸下了一切的防备。
与先前紧绷着的气势不同,一种仿佛放下一切的平静出现在她已浮现一丝皱纹的脸上。
原本强势的董事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出现在这里,预备接受这个世界对她最终的判决。
周围的生命检测仪器正响着规律的滴滴声,属于世界树的医护人员正站在附近,紧张地观察着显示屏上跳跃的线条。
瑟瑞斯正站在一处明显更大的仪器前面,双手不断操作着什么。见我走进来,她向我投来一个温柔的目光。
我冲她点点头,静静地走到陶的病床前。
“世界树成立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不再离开这栋大楼了。”陶侧着头,静静望着窗外的云层。
她并不转过头来看我,只是娓娓张口,像在跟老朋友叙旧一般地说着,“我并不在乎董事会的其他人在打什么算盘,我当时只觉得,在那崇高的理想被实现前,我不能让我,以及我脑中的知识就这么死去。于是我加入了他们,加入了“永生计划”。”
我静静地听着,陶继续说:“神格神经……曾经是一种拯救世界的手段。”
“在降临事件以前,二十世纪初,我的导师在战争后的一处荒地上,找到了最初的异常能量波动。”陶似乎是累了,轻轻喘息了两口,这才接着说道,“导师没有在意……也或者是她看出了我眼睛里的渴望,于是将这种异常能量波动的研究主导权交给了我。”
“一百年后,我的端粒修复技术吸引来了一批人,派、 奥米茄、 舍塔、 伊普西龙、 德尔塔……他们需要更多的寿命,而我需要时间,资金,以及不会被任何人过问的身份与场所。于是,“世界树”在几个人各怀鬼胎的勾结下诞生了。”
大门再次传来声响,一个小小的身影走到我身侧,我转过头,淡粉色的头发出现在我视野里,带来一阵奇异的花香——我曾在办公室的阳台上见过的,那株虞美人的香气。
“……”陶也注意到芙提雅的到来,但她并没有在意,只是略微沉默了一会,接着说道,“我和董事会的“世界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充满了阴谋与邪恶计划的地方。”
“泰坦物质的研究进行了一百年,我总算揭开了一层它的面纱:一种高维物质的投影,能够映射高维模因来覆盖到已知的宇宙中。我同时初步掌握了控制与操纵它的手段……也就是根植在你,以及你那些女孩体内的神格神经。”
“一种异常增值的第二神经系统,相比起原本的神经系统,它更加坚韧,能够容纳更多的信息……甚至除此之外,他的存在本身便能够跨越目前人类科学的极限,将人类目前为止连接触都不曾有过的“模因”覆写和还原。用通俗的话来说,它能够让人得到“永生”。”
“这对董事会来说是极致的诱惑,他们几乎毫不犹豫的将神格神经定为了终极目标。“永生计划”仅用了一次会议便敲定了,在这之后,我便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对神格神经的研究中。”陶自嘲了笑了笑,“我一直说,‘我不在乎能一直活下去,我只是为了完成我的大业’,呵……面对永生的诱惑,这种说辞,或许只不过是我下意识的掩饰罢了。”
“泰坦物质,是能将幻想变为现实的力量,神格神经则是能够掌握它的工具。”陶躺在病床上,伸出插着针管、 夹着检测仪器的双手,悬在空中,仿佛握住了不存在的什么东西,“人类曾在无数个黑夜中向幻想中的神明祈祷……而当神明真的出现在世人面前,引导人类、 统治人类之后,一切人的纷争都将消失,一切人的欲望都将被遏止。人类将跟随着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神明,掌握地球,掌握未来,掌握一切。”
“这就是我邪恶计划的全貌。”陶的手无力地落在床上,“一场幼稚的,儿戏的,以全人类为筹码进行的豪赌。”
“而你,分析员。”她突然转过头,直直看向我,“你将董事会的阴谋暴露在阳光下,并一一挫败了我们的阴谋。你将世界树从董事会的黑手中剥离出来,并将让其成为真正的救世组织。”
“——你将成为英雄,并以英雄的身份成为世界树的统治者。”陶对着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在我进入世界树的这些年,这是屈指可数的能见到她笑的时候,“在你手里的世界树……必定比我要好。”
一连串的讲话似乎让陶累得不轻,她闭上眼沉默了下来。
我扭头看向芙提雅,她火红色的眸子盯着陶,脸上看不出表情,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呼吸逐渐平稳下来,陶重新睁开眼。
“为了计划能顺利实施,我们发射了槲寄生空间站,”陶说道,““永生计划”,以及“造神计划”需要极强的资源统合能力和数据分析能力,因此,我创造了全能自进化人工智能『埃达』。”
“……为了提升『埃达』的自学习能力,我将“火种引擎”融入了祂的代码。”
在我身边,芙提雅的呼吸明显一滞。
“我剽窃了芙提雅·伊格尼斯……世界树高级研究员创造的作品,并将之用于我的计划中。”
我没有去看芙提雅,而是将自己的手塞到她的手中。
她微微反握回来,力度很轻,但我能感受到,她正在微微地发抖。
“另一方面,“神之子民”……泰坦生物的兵器化研究,正在董事奥米茄的主导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继续说着,“我们很快有了结果,编号362,第0批次的泰坦生物,在最初便被设计为『孕育一切泰坦的泰坦』。”
“……我们创造出了始祖巨人『尤弥尔』。”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陶闭上眼睛,“为了尽快验证泰坦物质兵器化的可行性,并以此为契机,推动“海姆达尔部队”——能够承载神格神经的“永生容器”的选拔,2057年10月,董事会计划在瓦尔基里决赛会场进行小规模的泰坦生物投放。”
“瓦尔基里大赛当天,董事会的阴谋开始的时刻,『埃达』出手了。”
芙提雅握着我的手明显收紧,然后又缓缓地放松。
“它将董事会用做棋子,轻而易举地将这个计划改造成了它想要的样子。”陶缓缓说着,声音很低,一字一句,“一场小规模的实验,被埃达改造成了盛大的登场仪式。“泰坦物质”的存在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全世界面前。”
“……所以,”芙提雅突然张口道,“这算什么,你的认罪书?”
“……”陶沉默良久,开口道,“从降临事件开始,零区、 耶洛沙、 新恒提罗……一切诞生“树”的地方,死亡的总人数为三亿零五百八十二万七千五百七十一人。”
“『埃达』是我的造物,泰坦生物是我和董事会的研究;而芙提雅·伊格尼斯……以及其余所有的研究员,因为我的一意孤行,而导致她们不得已背负上这份罪孽。”
“我承认我犯下的罪。我应当对这些死亡,这些罪孽负责。”陶说,她平躺在病床上,眼睛却看向我,“尽管微不足道,但我将以我的死亡赎罪。”
“我将我的大脑,以及其中蕴含着的知识保存下来,你们可以尽情使用它。”
我扭头看向瑟瑞斯,她的眼神中浮现出悲伤,缓缓摇摇头:“义体意识传输手术需要受术人拥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以陶董现在的状态,我只能保证保留她大脑中的知识体系。”
我还未答话,芙提雅便松开我的手。
我扭头,便看到她缓缓走上前,走到陶的病床旁边,双手抓住病床的围栏。她望着陶有些枯败的脸,嗤笑了一声。
“我不会原谅你。”芙提雅张口,平静地说。
“是吗。”陶也平静地回道。
“不光是我,还有卡特琳、 约翰、 格雷……这些人,他们也不会原谅你。”芙提雅继续说着,“他们曾经也是我的小组的研究员,不止他们,还有那些在瓦尔基里会场丧命的研究员、 安保人员;那些观众,那三亿人……他们都不原谅你。”
“槲寄生空间站还在天上飘着,埃达仍然在谋划着将所有人类都拉入到她的精神空间里面去,”芙提雅的声音逐渐开始上扬,她把着病床的手缓缓捏紧,“然后现在,你选择不管你留下的烂摊子,用死去完成你所谓的赎罪?”
“你这满脑子理想,只会用自己的想法去逃避现实的胆小鬼!”她大声喊出来,带着哭腔。
——芙提雅·伊格尼斯,这个总是充满元气,脸上挂着小太阳一般笑容的女孩,此刻独自站在那里,支离破碎。
我很想去扶住她,但我同时也明白,目前还不是我插手的时机。我现在能做的,只有站在后方,静静地守望着她。
““火种引擎”……它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技术。”芙提雅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她坚持着说,“它能支持人类,追寻真理,追寻极致……但你将它纳入了你的计划里,并让它成为了这场大屠杀的帮凶。”
“分析员曾提醒我,科学的善恶只在掌握它的人手里。你早已背离科学研究的初衷了,小陶老板。”芙提雅仰起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陶,脸上却不只是愤怒,还有悲伤、 痛苦……以及种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你自诩造物主,将人类的命运托付在虚无缥缈的神明上;然后现在,你又自诩为正义,对你自己降下你自认为严厉的判决。”
“你不觉得你太傲慢了吗!”
陶抬起头,脸上少有的浮现出感情,望着芙提雅。
芙提雅喘息了两口,抬手抹了抹眼睛,重新说道:“陶,你没有资格为你自己宣判。”
“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都无权宣判我们自己的罪,决定我们自己的罚……”她深吸口气,语气中的颤抖逐渐平息下来,“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整个世界会做出判决。”
“在此之前,你要活下去,”芙提雅脸上的情绪逐渐平复,她望着陶,平静地说,“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你也要活下去。”
陶有些愣神地望着芙提雅,她很惊讶,几年前,初入世界树时,这个粉色的小个子还带着科研人员所独有的稚气——而她现在,已经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了。
陶的眼神逐渐柔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重新躺回到病床上。
“你会成为优秀的科学部领袖的,芙提雅·伊格尼斯。”她平静地说。
“我会成为的。”芙提雅并没有继续看着她,而是风风火火走到瑟提斯身旁,眼睛瞥了一眼庞杂的检测仪器,“身体机能枯竭的速度很快。瑟瑞斯,我来辅助你,我们要在三十分钟内完成意识转移手术!”
“诶?”小金鱼愣愣地看着芙提雅,又转头看向仪器,“咦?指数恢复临界值,虽然仍然很危险,但可以进行手术了!”
“那当然,”芙提雅的手指开始在屏幕上飞速舞动起来,“有芙提雅小老师做你的帮手,即使概率再小,我们也一定能成功。”
“所有数据与机器方面的操作全部交给我,你来操刀!”
“啊,好!”
望着有些手忙脚乱的小金鱼和风风火火的小太阳,我扭头看向陶,她昏昏欲睡,但嘴角浮现出一抹欣慰的弧度。
同样挂起一抹笑容,我缓缓退出办公室,将剩余的时间交给这些优秀的科学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