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水叶今天的表现来看,她家真实的情况依然是个迷。
晚上躺在床上尝试入眠时,大脑如往常一样开始对我今日的经历进行复盘。
而在“送梁水叶回家”之后,今日的其他经历都变得黯然失色。
从她早上顶着发烧还要来学校上课来看,她应该是十分惧怕她的家长才对,但是她又在下午课上完后就往家赶,翘掉了晚自习,还把想要帮她解释她的身体情况的我关在单元楼外——也不可能是怕我向她的父母告状,毕竟我又不是她的班主任——仿佛她也不是那么惧怕她的家长。
“女人,你成功吸引到了我。”学着前几天在电视剧里听到的霸总语气念出这句台词,也不知道模仿得像不像。
回想一下明日的课表,她们班的课是排在下午,所以——
“陈老师,想和你了解一下梁水叶同学的家庭情况。”
考虑到上个月刚分过班,梁水叶他们班现任的班主任对她还不是很熟悉,我对着学生名册找到了她上个学年的班主任,也就是陈老师。
第二天,趁着大课间,我来到她的办公室,向她请教。
“沐老师啊……”她用她戴着老花镜的双眼狐疑地扫视了我一圈:“梁水叶她怎么了吗?”
我将昨天的经历大致向她复述了一遍,除了把最后不让我进屋的人说成是她的父母。
“这样啊……倒也符合我对她家长的印象。”
“在我的印象里,她的家长在班级群里几乎没发过消息,每次家长会也是由她姐姐代劳。”
“你也知道家庭教育对学生学习的重要性。对于这样不负责任的家长,我们其实也没什么办法。”
“您有告知过她父母,请他们务必亲自来参加家长会之类的吗?”
“去年秋季学期第一次家长会之后,我就私聊过她妈妈,让她下次一定要亲自来,毕竟比起重点班那边一个月一次,我们这期中期末各一次的频次也不算高。结果期末的时候,来的还是她姐姐,我又能怎么办呢?”
她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眼睛。
“小沐啊,”她示意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接下来这段话是我作为过来人的经验。当然,你也在这里干了四年了,有你自己的判定标准,所以你也可以选择不听。”
“请讲?”
“之前我们学校有一名女老师,姓方,在你来的那个学期前办的离职。”
“在她年轻的时候,她任班主任的那个班上有一个女贫困生,是单亲家庭。方老师见她可怜,而且平时学习还算刻苦,不仅免费给她一对一补课,还时不时给她送点零食啥的,结果那学期的期末考试,她的成绩一落千丈。”
“方老师很讶异,后来问她同学才知道,她和隔壁那所大专里的一个男生谈上了恋爱。”
“方老师于是规劝她好好学习,不要分心在恋爱上,她却不耐烦地吼道:‘你管这么多干嘛?你又不是我妈!’”
“那时方老师还怀着两个月身孕,受她这一激之后,顿时腹腔作痛,之后没过几天,她就流产了。”
“再之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又干了几年之后,她觉得身体实在吃不消,最后不得已办了离职。”
她拿起玻璃保温杯,啜饮一口其中的枸杞红茶。
“教育这件事,并不是你考教资时试题答案里写的那样,充分地投入时间,耐心地用爱感化,就能收获想要的结果。你想想,你现在一届带六个班,每个班五十个学生,假设你干到退休,那就是十届学生,三千个未成年人,你觉得你能一个个关照过来吗?”
“……谢谢陈老师。”
我退出办公室。
“方老师啊,我的记忆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午休时,和李老师聊起早上陈老师讲的故事后,她回忆道。
今天她的着装与昨天相比显得正常了许多,到岗时间也变回了以前的卡着点来,似乎证实了昨天的她确实是脑子一热。
也的确,记得她昨晚好像有节上到十点的一对一,如果她第二天还能起个大早,精心拾掇完自己之后再提前半小时到岗,那也算是铁人了。
“我会觉得有点奇怪吧……因为对于一名健康的女性而言,怎么可能因为精神状态起伏就导致流产;但假如方老师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是很良好,好像又不能把锅全部扣到那名女学生头上去——怎么了?”
她注意到了我略带惊讶的视线。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站在方老师的立场评价这件事。”
“啊……”她有些尴尬地搔了搔自己的脸颊:“那你是怎么看的呢?”
“虽然我知道,身为教师不应该过分偏袒某一个学生……”
不觉间,我的左手中指开始有节奏地敲打起办公桌的木质桌腿。
“不知道你……这个故事应该每个人都听过:退潮后,海边的沙滩上留下很多小鱼。这时,一个孩子来到海边,一条一条捡起小鱼,将它们扔回海里。”
“有人问他:一条小鱼而已,谁会在乎呢?而他回答说:‘至少被我救下的那一条会在乎’。”
结果梁水叶的家长究竟是什么情况,我还是不知道。
下午第一节课,我站到讲台上,手里翻着教材,嘴里总结着上次课讲述的内容,眼睛却克制不住地向梁水叶所在的位置看去。
她还是照例低着头,也不知道有没有躲避我的视线的因素在里面。
虽然萌生出一种点她的名字,让她抬起头来看黑板的冲动,但考虑到这节课的教学任务比较重,而且突然点她的名字只怕会引起她的反感,还是算了。
——但我确实可以这么做对吧。
因为我是老师。
因为我是她的老师。
我舔了舔嘴唇。
……但这是什么值得激动的事吗?
趁着写板书的功夫,我用力将肺里的气体全部吐出,以排解身体因莫名的激动而产生的燥热。
不过,确实啊。
我是她的老师,如果我想要查明她的家庭情况,我最应该做的是把她叫到办公室然后直接问她,而不是东打听西打听,或是像个跟踪狂那样尾随她到她家楼下。
为什么我先前没想到呢?
书写板书的力度不觉间高了一分,手中的粉笔顿时断成一长一短两截,仿佛我的身体在以此回应我对自己的诘问。
“梁水叶,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在下课铃响起前一分钟,我说出了我今天最该说的话。
于是,此刻我终于可以一边翘着腿端着咖啡杯,一边抱着放松的心情看着面前的少女。
或许是因为昨天的事,她在前往我办公室的路上一言未发,现在也只是沉默着像个木桩一般站定,头低着偏向办公桌,躲避着我的视线。
如果早知道自己要把她带到办公室谈心,或许应该从陈老师办公室顺点一次性纸杯,这样就能给她也冲一杯咖啡了——住那种小区的学生,应该不太可能是那种只喝星巴克,看不起速溶咖啡的人吧。
“今天身体怎么样了?”
“好很多了。”
“好,那么关于昨天的事?”我丢出这个疑问句,试探她会作何解释。
“……”
她选择用沉默作答。也对,如果她想要为自己辩解,那她肯定在此前就会主动来找我,而不是被我点来办公室。
“我倒也没有想怪罪你的意思,毕竟你的家长可能确实对我们教师这个职业存在些误解之类……你在听吗?”
“……”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我桌上摊开的教案。
我伸手把教案合上,而她却只是将注意力集中的对象改成了一旁的发票,我只好把桌上所有带字的纸张收进抽屉,她这才将目光转向我。
“所以是什么原因导致你宁愿把我关在单元楼外,也不肯让我同你的家长见一面呢?”
“为什么老师要执着于这个问题?”
她却以一个反问句作为回答。我注意到,她的双腿略带颤抖,但从她的语气里听出的,不像是她在紧张,而像是她在难过。
她的指尖摩挲着校服袖口的线头,日光灯在她的睫毛下投出细密的阴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金属间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办公室中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把钥匙,齿痕几乎被锈斑完全覆盖。未等我开口,她已自顾自说道:
“老师要是真想知道……”
话未说完,她突然攥紧钥匙,指节发白,却仍然一言不发。
“三零七对吧——”我注意到她的钥匙握把上贴着一张便签,上边写着“8#307”,仿佛这把钥匙不是她家的,而是某家宾馆里的房间的:“我会去的。”
她松开手,将这把钥匙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办公室。
这么想来,只有出租屋的房东才会在钥匙上贴门牌号,而这把钥匙能被梁水叶就这样转交给我,恐怕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了。
我捻起这把生锈的钥匙,塞进自己的挎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