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顶着错位感上了五分钟课后,我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到了一定程度,于是,我给学生们放了四十分钟纪录片,然后直接打车回家。
于是,我的车也留在了学校,今天只好打车上班。
虽说早八上课已经比大多数人的上班时间早了半小时,路上几乎不会遇到早高峰,因而不用预留等堵车的时间,但我还是提前了半小时到工位——我得确认自己还能不能教课,要不要再给学生们放一节课纪录片。
“哦呀,沐老师,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的全名是李沐楚,但是面前的这位李晓欣老师恰好也姓李,也坐在这个办公室,也负责和我一样的四个班。
然后,因为她不能是“小老师”或者“新老师”,我只好从这场“李老师”的较量中败下阵来,变成了“沐老师”。
“因为我想再备一备课,所以干脆提前来了。”
“总感觉‘备课’不像是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词呢~”
“我平常卡着点上班并不代表我没有在认真备课啊……你呢?你不也经常卡着点来吗?”
“那,我也是想再备一备课?”
她显然是在用我先前的话来回复我——尽管我说的“已经算是”真话了——但是从她今天的穿搭来看,我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她今天的装束,用委婉一点的话来说:有些不守师德。
虽说我们学校并没有明文规定教师的着装规范,但深V领连衣裙+黑色连裤袜的穿搭怎么也不该出现在一名高中教师的身上。
所以,既然她今天来上班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上班”,那么对于到岗时间这一话题的闲聊也就可以到此为止了。
她什么时候谈上恋爱了?怎么先前一点迹象都没有?虽然我很想开始这段话题,但眼前摊开了的教材还是压住了我轻启的嘴角。
对于我现在所处的这个普通班的学生,一件很反直觉的事是,比起教授知识,我只需要保证课堂秩序不陷入混乱即可。
我们学校的普通班,又称社会的边角料,属于是本科率能超过20%,都要给班主任发绩效奖金的那种。
所以,一节课上,能有大于三分之一的人在听课,小于三分之一的人在与他人互动,便已经算是很高的教学质量了。
只是昨天下午的我没能领悟到这一点,所以在注意到班里有不少人没在听课时便慌了神,导致没能正常进行教学——比第一次来这所学校实习时的我还要楞头。
“上节课我们讲到……”
我一边简短地总结一遍上一次课讲述的知识,一边扫视一圈教室,确认那1/3愿意听课的学生今日的学习状态。
嗯,至少前两排的学生没有敢掏出手机的,班长那边也没有找班长聊天的,坐最后一排那个女同学今天倒是趴下了,之前从来没见她上课睡过觉来着……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视线没法从她的身上挪开,尽管我除了她的名字叫梁水叶以外对她一无所知?
行吧,去把她摇醒——这也是我这个老师本该做的事。
我走下讲台,穿行过或在听课、或在做自己的事,因我的靠近而不得不收敛动作、遮挡起违规物品的学生们,走到她的身边。
“醒醒,上课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我注意到,她的面色蜡黄、嘴唇发白,显然是发了高烧。
“老师,我身体不舒服,让我趴一会吧。”她睡眼惺忪、用带着厚重鼻音的声音说道。
“发烧了还怎么上课呢?先去医务室休息一下吧。哪位同学送她去一下?”
她的同桌于是站起,将她扶出了教室。
我走回讲台,继续讲课。
……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维无法从她的身上挪开。
或许是因为每一次中国式家长的事例都会让我感觉到深深的震撼?
我在查寝时从来没见过她,说明她应该是走读生,所以她今天拖着病躯来上课,大概率是受她家长的指示。
这倒不算新鲜事,毕竟还有孩子因为学业压力跳楼,连夜送进医院抢救的时候,家长问医生:能不能赶上第二天上课的事件珠玉在前。
比起我一个大学同学的家长直到大学前都没让他接触过任何形式的钱币,梁水叶的家长做的事还不算太抽象,但看到这么一名少女可怜兮兮地望着我,还是令我觉得可笑与可叹。
既然自己这么在意的话,等会大课间的时候去探望一下她好了。面对讲台下方的我的学生们,我暗自思忖道。
“你是来探望里面那个女学生的?”
在和负责医务室的女老师相互打了声招呼之后,话题自然引向了此刻正躺在病床上的梁水叶身上。
“是的。她怎么样了?”
“如果是说病情的话还好,只是受凉了,吃点退烧药就行,但她死活不肯说自己是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可这又不影响班级评优,我也是纳了闷了。”
“你问这个,是有什么表单要填吗?”
“这倒没有。主要是要让她的班主任联系她家长,让他们把她接回家。”
“啊,这个。”我哑然失笑:“她今天应该是被她家长逼着来上课的。她怕范老师——她的班主任——给她家长通知这件事,这不就表明她在‘刻意’显露出病态,以逃避今天的课程了嘛。”
“真惨呐。”医务室老师也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也不能就让她在这里躺着,不吃药的话,病情可能会恶化。”
“你的意思是这边没有退烧药?”
“是的,这就是高中医务室。”她两手一摊,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可以点买药外卖,但学校也不给报销。”
“意思是让我来点——等下,我有让她同桌扶她过来来着。那个学生没告诉你吗?”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掏出手机的手顿时停住。
“是我让她先回去的…不能耽误人家上课。”
梁水叶侧过身,虚弱地解释道。
然后她同桌就真的抛下她回去上课了?
之前看她同桌主动站起来,我还以为她们的关系很好,现在看来,只是她同桌觉得,如果自己身为同桌都不站起来,就不会有人愿意送梁水叶过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梁水叶在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处的不太好啊。
“刚才的对话,你应该听到了吧。”见她点了点头,我接着说:“是我说的那样,因为怕被你家长责骂才不愿意告诉医务室老师的吗?”
“……算是吧。”迟疑了一下之后,她做出了肯定的回答。
“算了,我也不多问了。我买了退烧药,等会你吃了药之后就好好休息一会吧。”
“谢谢老师。”
她重新闭上了眼。
……
我是这样的人设吗?
看着手机上骑手发来的已送到门卫处的消息,我突然想到。
为了这个“不熟”的女学生,我不仅想都没想就下了外卖订单,现在还得走十分钟去门卫处把这退烧药取回来,未免有些太贴心了。
在我看来,“一视同仁”也是师德的一部分。
我并不是因为她是普通班的学生,即便我贴心关照也出不了成绩,才对自己的行为产生质疑,我所质疑的是,哪怕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是我带的重点班里成绩最好的女学生,我也大抵不愿意花这笔买药钱。
所以我就不该对梁水叶做出特殊的关照。
我也不是很同情她的境遇:不幸的家庭我见得太多了,她还不算最惨的那一批。
把她的情况反映给她的家长,就算他们因此责骂她,也是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而绝对没有哪一项规定说教师有义务帮助学生对抗她的原生家庭。
那我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关照她呢?
……
也许昨天下午的“错位感”真的改变了我的某种心境吧。我只能想出这个莫名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