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东莞站时,天已经黑透了,像一张泼了墨的破布,裹着南方的湿热,黏腻得像汗水混着血。
车厢门一开,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柴油味和街头烧烤的油烟,我差点喘不过气。
十六岁的我,身上还裹着东北的血腥味,那件沾满牛血的棉袄硬邦邦的,像件盔甲,却挡不住这鬼地方的潮湿。
站台上人山人海,操着各地方言,推推搡搡,像一群饥饿的野狗在抢食。
我抱紧包袱,里面塞着母亲的银耳坠和最后七十块钱,挤出站口,霓虹灯闪得我眼花:高楼如巨兽的脊骨,广告牌上美女笑得妖娆,手里捧着手机和化妆品,下面小字写着“月入过万,轻松致富”。
我心跳加速,以为这就是天堂,可空气里飘着的,是股淡淡的腐臭,像死鱼在下水道里烂了。
中介是个胖女人,脸上涂着厚粉,裂纹如蛛网,她在站外拉客:“东北妹子?来对地方了!电子厂,包吃包住,月薪八百起步,加班一千五!走走,车上说。”
她拽着我胳膊,手劲大得像钳子,指甲嵌入肉里,疼得我龇牙。
她塞给我瓶矿泉水,甜言蜜语:“丫头,你这么水灵,厂里帅哥多,找个对象,很快就本地人了。”
车是面包车,里面挤了十几个女孩,河南的、四川的、越南的,个个脸黄肌瘦,眼睛里是空洞的疲惫。
车开进工业区,路灯昏黄,路边是成片的厂房,铁门高耸如监狱墙,上面焊着铁丝网,刺猬般竖着。
空气中嗡嗡的机器声,从远处传来,像无数苍蝇在耳边振翅,震得我头皮发麻。
厂叫“华星电子”,门牌锈迹斑斑,保安是个矮胖男人,眯眼检查我的临时身份证——那是中介帮我伪造的,写着十八岁,我十六岁的模样瞒不过,可他只瞄了一眼,就挥手放行:“新来的?去宿舍报到,明天五点半起。”
宿舍在厂区后头,一排低矮的平房,铁皮屋顶,雨水顺着漏斗滴答,像在哭。
八人间,上下铺,床板薄得像纸,铺着发霉的草席,空气里一股尿骚和汗臭,混着经血的铁锈味。
姐妹们已经在收拾:上铺的女孩叫小花,河南人,二十出头,胳膊上文着朵玫瑰,却被蚊子咬得红肿如烂肉;下铺的阿梅,四川妹子,脸圆圆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她正弯腰擦地,屁股上的裤子破了个洞,露着白花花的肉,上面有道鞭痕,紫黑如蚯蚓。
“新来的?东北啊?坐我边上。”阿梅笑,牙齿黄黄的,递给我块馒头,硬得像石头,我啃了两口,咽下去时刮得喉咙生疼。
夜里,宿舍灯灭了,黑暗如潮水涌来,只剩窗外机器的低吼,和姐妹们的抽泣声。
小花在上铺翻身,床板吱呀如骨头碎裂,她低声说:“丫头,别怕,第一天都这样。流水线,十二小时一班,加班到凌晨两点,手指头磨出泡,泡破了流脓,继续干。月薪八百,扣水电饭钱,五百到手。寄回家?剩个屁。”
阿梅叹气:“我来半年了,上个月加班四十小时,主管说奖金五百,结果发下来五十,说我件数少。少?机器夹手那次,我手指肿成萝卜,还不是接着焊。”她声音颤,黑暗中,我听到她用牙咬被子,闷哼如哭。
我蜷在床上,草席硌得脊骨疼,脑海里闪过东北的雪屋,父亲的血咳,弟弟的哭脸。
八百块,一个月,就能救他们。
可这里,铁饭碗?
分明是铁锁链,套在脖子上,越挣越紧。
第二天,五点半,闹钟如炸雷,我爬起时,天还黑着。
姐妹们鱼贯出门,踩着拖鞋,啪啪声在水泥地回荡,像一群幽灵在游行。
食堂是铁皮棚,粥稀得见底,咸菜黑绿如霉斑,一勺下去,里面浮着死苍蝇的腿。
我咽下两口,胃里翻江倒海,却不敢吐——浪费食物,主管罚站。
流水线在厂房深处,高大如洞穴,荧光灯白得刺眼,照着成排的女孩,弯腰如虾米,手指在电路板上飞舞,焊锡枪滋滋响,热气熏得脸如火烤。
领班是个三十岁的女人,叫王姐,脸瘦得颧骨如刀,眼睛冷如冰:“新来的,东北丫头?笨手笨脚的,慢了扣钱!站三号机,焊电阻,件数一千五百,少一件,罚十块。”她推我到机器前,铁桌冰冷,上面油污厚厚一层,摸上去黏手如脓。
机器嗡鸣启动,像头吞人的巨兽,传送带吐出电路板,一张张滑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孔眼,等着我焊上小零件。
我的手抖得像筛子,第一次拿焊枪,热锡滴在手指上,滋的一声,皮肉焦了,起泡如水疱,疼得我倒吸凉气。
血水渗出,混着锡渣,滴在板子上,主管老刘走过来,秃头油光,眼睛眯成缝:“东北野丫头,笨得像猪!血滴板上,报废了,赔钱!”
他扇我一耳光,力道不重,却响亮如鞭,脸颊火辣辣的,嘴角渗出血丝,咸腥味在嘴里散开。
我咬牙忍,泪水模糊视线,继续焊。
手指肿了,关节僵硬,每按一下机器,骨头如在磨碎。
午饭时,十二点,十分钟休息,我蹲在厕所,热水龙头滴答,冲洗手指,泡破了,脓血黄黄的流出,像腐烂的果肉。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如纸,眼袋已现,黑圈如墨。
下午更狠,加班铃一响,灯灭了半边,只剩应急灯红如血。流水线不停,女孩们低头如奴隶,汗水滴在板上,滋滋蒸发。
阿梅在我旁边,焊到一半,手滑了,机器夹住手指,咔的一声,骨头碎裂般,她尖叫,血喷如泉,溅了我一身,热乎乎的,腥得想吐。
领班王姐冲过来,不是救人,是骂:“贱货,停线了!赔一千!”她拽阿梅头发,拖到角落,用抹布塞嘴,闷哼声如野兽呜咽。
老刘拿来铁钳,硬生生掰开机器,阿梅的手指已紫黑,钉甲翻起,肉丝挂着,血肉模糊如绞肉。
他包扎时,用脏布条裹,血渗出红斑:“回去干活,停一天扣五十。”
阿梅哭着点头,血泪混流,爬回岗位,继续焊,左手抖如帕金森,每焊一下,血滴板上,主管视而不见,只在心里记账,月底扣她工资。
我焊到晚上十点,手指肿成猪蹄,关节处裂口,血丝渗出,粘在电路板上,板子报废了五张,老刘罚我二十,兜里七十瞬间剩五十。
姐妹们分享故事,小花说:“我来时十九,嫁人了,男人打工受伤,腿废了,我寄钱回家,他却拿去赌,输光了,还骂我婊子。”她卷起袖子,胳膊上鞭痕纵横,紫黑如蚯蚓,旧伤新疤交错。
“上次赌输,他拿烟头烫我奶子,烫出洞,脓流了半月。”
阿梅低头,左手包扎松了,血又渗:“我男人跑了,留个闺女在家,奶奶带,饿得哭,我寄五百,剩一百买卫生巾。月经来时,血流裤子,厂里厕所没纸,撕衣服垫,染红一床。”
宿舍里,八人间如牢笼,床单上经血斑斑,黄褐如地图,空气中铁锈味刺鼻。
夜里,我梦见东北,雪屋塌了,父亲的尸体被债主拖走,肠子拖在地上,热滑如泥,母亲的枯爪抓地,关节碎裂,血肉模糊。
弟弟哭着追:“姐,牛呢?钱呢?”我醒来,指甲抠进掌心,血丝渗出,掌心如刺猬。
月薪八百?
寄回家五百,剩三百,吃馒头泡水,咸菜霉斑。
铁饭碗?
分明是铁绞架,勒得脖子青筋爆,喘不过气。
一周后,我适应了点,焊得快了,手指茧子厚如皮革,裂口结痂,痂下是脓血。
主管老刘开始注意我,秃头凑近,呼吸臭如腐尸:“丫头,东北的?水灵,晚上来我办公室,教你技巧,加班费翻倍。”
他的手搭我肩,指头滑腻,往胸前探,我心一沉,闪开:“叔,我干活就行。”
他笑,牙黄如老鼠:“倔?厂里规矩,不听话,辞退!”
那天夜班,我故意焊慢,件数少五百,老刘罚五十,工资剩四百。
我哭了,在厕所蹲着,拉出带血的屎,腹痛如刀绞——厂饭有虫卵,吃坏了肠子。
姐妹们安慰,小花递我根烟:“抽一口,忘掉。厂如地狱,熬过去,就麻木了。”
麻木?或许吧。可夜里,望着铁皮屋顶,雨水滴答如血滴,我想起火车上的大叔,手如蛆钻裤裆的触感,这里,更多蛆在等着。
东莞的霓虹,从厂墙外渗进,红如血灯,照着我的影子,长长扭曲,如鬼魅。
铁门关上时,咣当一声,如棺盖合上。
我不知,这碗饭,已是毒饵,吞下,就再吐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