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四十五分。
窗外,细密的冬雨裹着冰渣,砸在老旧的窗玻璃上,发出一种单调而执拗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指甲在挠门。
雨水顺着窗缝渗进来,在窗台上积成一小洼浑浊的水,映出客厅昏黄的灯光,晃晃悠悠,像一摊随时会溢出的血。
林建民坐在那张人造革开裂的沙发上,指间烟头已灭。
满屋子的烟雾沉沉浮浮,呛得人眼涩,却盖不住他胸口那块无形石碑的重量。
手机屏幕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试着拨打了第四次电话,得到的仍是那个机械、冷酷的女声:“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声音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他耳膜上。
“这丫头……”
他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脚步声在水泥地上沉闷地回响,像踩在自己心口。
不是没担心过她。
他知道今天是林初夏去研究所上班的第一天,那地方听起来体面,据说是国际顶尖的科研单位,高大上得像另一个世界。
可比起担心,此刻在他心头翻滚的,更多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和焦躁——一种混着猜疑、嫉妒和某种说不出口的渴望的焦躁。
他忽然想起妻子弥留之际的眼睛,那双眼睛看着他,带着笑,却再也合不上。
林初夏,是他生活里唯一的体面和界限。
也是他唯一还剩下的、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男人”的东西。
他走到女儿的房门前,手指悬停在把手上。
门虚掩着,一道细缝里透出黑暗,像一张微微张开的嘴。
“进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他低声对自己说,语气里带着自己都听得出的虚伪。
他的手在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像握着一把看不见的刀。
他推开门,没有开灯,只是像一个偷偷溜进禁地的贼,借着客厅微弱的光线,侧身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黑,很静。
空气中带着初夏房间特有的干净气息——像阳光下晒过的棉布,混合着某种植物的清淡,微微的甜,还有一点点少女皮肤独有的温热奶香。
和他身上、工地上那种混杂着泥土、烟味、汗臭和铁锈的污浊,形成鲜明到刺眼的对比。
那股干净,让他喉咙发紧,像一口吞下了砂纸。
他走到床边,一眼就看到了她叠在枕边的那件旧睡衣。
棉布的,洗得发薄,领口还有一点小小的磨损。
他走过去,伸手,只是轻轻地摸了一下。
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那柔软的触感像电流般窜上他的手臂,让他想起妻子年轻时穿的睡衣——同样的薄,同样的软,同样的……贴在皮肤上时,会勾勒出女人身体最隐秘的曲线。
枕头微微凹陷,还留着她头发的温度和淡淡的香气。
他的呼吸重了。
手没有收回,反而顺着睡衣的褶皱往下,摸到床单,那里还残留着一点点体温,像一团快要熄灭的火。
他将手收回,但心里那股莫名的燥热没有退去,反而像被风吹旺的炭火,烧得他胸口发闷。
他的目光落在了房间角落里那个竹编的脏衣篓。
那是女儿最私密的地方。是他三十年婚姻生活里,都未曾主动碰触过的领地。
那里头,放着她换下来的衣服、内衣,那些带着她身体温度和气味的东西。
他盯着它,喉结滚动。
浑身的肌肉都在微微发抖,像一台老旧的机器,在启动前发出不堪重负的颤音。
“只是,只是看看有没有她换下的衣服……”
他终于蹲下身,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他的手伸进了脏衣篓里。
最上面是一件洗旧的白色T恤,下面是一条牛仔短裤。他拨开它们,指尖摸到了一块极柔软、极光滑的布料。
触感与他所知的任何粗布、棉布都不同——滑腻、凉丝丝的,像水一样从指缝流过,却又带着一种奢靡的弹性。
他将那块布料拈了出来。
在窗外闪过的一道电光中,他眯着眼睛,看清了那是一件丝质的、边缘缀着细密蕾丝的贴身衣物。
粉色,薄得几乎透明,肩带细如丝线,杯罩处还绣着精致的花纹。
不是他女儿会买的东西。
他清楚林初夏的消费习惯——省吃俭用,能将一件内衣穿到泛黄。
这件衣服的质地、那种过于精致、近乎张扬的裁剪,散发出一种与这个贫困房间格格不入的奢华感,像从另一个世界掉落进来的禁果。
他心里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定是舒清梨那个富家女的。
可为什么,舒清梨的衣服会和林初夏的脏衣服混在一起?她们只是闺蜜,没有道理会把内衣混着洗。
他脑中瞬间涌出无数污秽的联想:
初夏为了钱,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是不是在外面有了男人?
是不是那个胡医生,那样富裕得体的人,把她带到高档酒店,脱下这件昂贵的丝绸,在她身上……
愤怒和恐惧像两股交战的电流在他体内冲撞。他猛地将那件昂贵的丝质内衣丢回了衣篓,像扔一块烧红的炭。
然后,他的手像着了魔,再次伸进去,却抓住了一件纯棉、边缘略微泛黄的内裤。
那是女儿常穿的那种,洗过很多次,布料薄得能透光,带着熟悉的、属于初夏的“干净”味道——微微的汗酸,一丝潮湿,一丝少女皮肤独有的微甜,像雨后新叶的清香,却又混着一点点私密的、隐秘的体味。
他握紧了那块布料。
指尖能感觉到布料上残留的温度,那温度顺着神经一路烧进他的掌心、胳膊、胸口、下腹。
他将那块布料慢慢举到面前,鼻翼翕动,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品尝毒药般,嗅着那上面残存的、只有他才知道的女儿的体味。
那味道干净,却又带着一种让他心跳失控的亲密。
带着她大腿根部的温热,带着她私处最隐秘的褶皱里渗出的、微微的湿意。
那一刻,林建民的脸涨得通红,身体深处爆发出一股难以压抑的冲动。
他的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裤裆里的东西硬得发疼,像一根烧红的铁棍,顶着粗糙的工装裤,摩擦出一种让他羞耻到极点的快感。
他跪坐在地上,指节捏得发白,正要将这个罪恶的瞬间推向深渊——
正要将那块布料按到脸上,深深吸一口,再用它包裹住自己那根丑陋的东西,释放这二十年来所有压抑的、肮脏的渴望——
但是。
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亡妻临终前,那张带着微笑、却无力回天的脸。
闪过了林初夏从小到大,每一次认真叫“爸”的清澈眼神。
那份深植在他骨子里的老一辈的保守、对已逝妻子的忠诚、以及作为父亲最后一道不可逾越的道德防线,像冰冷的铁链,骤然勒住了他。
恶心。
一股极端的自厌和羞耻感,猛烈地击中了他。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他是一个父亲,却像一个变态的贼一样,在黑暗中偷窃自己女儿的隐私,并在其中寻求见不得光的快感。
那股冲动瞬间变成一股更强烈的、想吐的恶心。
他“啊”地低吼了一声,那声音被他紧紧捂在喉咙里,像野兽被困住后的哀鸣。
他颤抖着手,将那条棉布内裤,粗暴却又准确地,丢回了衣篓的最深处,像扔掉一块烫手的毒炭。
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晃晃,像一根被狂风摧残过的桅杆。
他没有再多看一眼。他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房间,轻轻关上门,仿佛他从未踏入。
他回到客厅,大口喘气,后背已完全被冷汗湿透。
他坐回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此刻扭曲的脸。
他成功地制止了自己,但他也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刚才的五分钟里,彻底破碎了。
那块昂贵的丝质内衣,和那条带着女儿体温的棉布,就像两颗已经埋在他心底的种子。
猜疑与欲望,已经生根发芽。
他看着窗外的雨幕,那雨水像无数的血滴,冲刷着这座城市。
他知道,从今晚起,他不再只是林初夏的父亲。
他成了林初夏背后的影子。一个带着窥视欲、带着嫉妒和占有欲的,危险的影子。
他坐到深夜,浑身冰冷。直到凌晨两点半。
“咔——”
门锁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林建民猛地掐灭了烟头。
黑暗中,他看见了房门被推开的一道缝隙。
林初夏回来了。
她全身都被雨水打湿,脸色苍白得像纸,一双眼睛空洞地盯着前方。
她的身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味道——消毒水的冷硬、男人的精液的腥臭,以及,某种被胡彦生实验唤醒的,带着微甜的异化气息。
她站在门口,和他对视。
她没有发现家里的烟味比往日更浓。她没有发现沙发上的烟灰缸里多了一根没抽完的烟。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此刻紧绷而警惕的眼神。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而林建民,在看到她的瞬间,心中那份刚被压下去的羞耻和罪恶感,被一种更巨大的、对女儿身体现状的恐惧彻底取代。
他动了动嘴唇,想问她去了哪里。
但他却闻到了。
那股陌生的,来自外界的,强烈的,侵犯的,腐蚀性的气味。
那气味,比他刚才在脏衣篓里闻到的任何东西,都更加明确地,宣告着一个事实:
他的“领地”,被彻底污染了。
他的女儿,那块他视作最后净土的、干净的、属于他的身体,已经被别人玷污、占有、留下痕迹。
那股腥臭,像一把刀,狠狠插进他心口最深的地方。
嫉妒、愤怒、痛苦,还有一种更黑暗、更扭曲的占有欲,在那一刻,彻底炸开。
他坐在黑暗里,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没有动。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勾勒出那熟悉又陌生的曲线。
看着她空洞的眼睛,和嘴角那一点点干涸的白浊痕迹。
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回不去了。
雪还在下。
而他的心,已经彻底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