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混凝灰影下的男人们

清晨六点,天还只是灰蒙蒙的一道缝,XG市西南工业新区就已经醒了。

混凝土搅拌车咆哮着碾过碎石路,轮胎卷起一股股白灰,像被撕开的旧棉絮,在风里打着旋儿。

塔吊的吊臂在雾里缓慢转动,吊钩晃晃悠悠,钢索摩擦空气,发出一种钝重的、像老男人叹气的声音。

围挡外是笔直的高速公路,车流呼啸而过;围挡里却是一片原始的荒蛮:水泥袋子摞得歪七扭八,钢筋堆成灰黑的小山,黄沙在风里打着旋儿,钻进人的领口、鼻孔、眼睛。

空气里永远是那股混着柴油、汗臭、烟灰和尿骚的味道,久了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仿佛连肺叶都生了锈了。

林建民从工棚里走出来。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迷彩工装,袖口裤脚都磨出了毛边,肩上扛着半卷安全绳,腰间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钢筋钩,手里提着铝饭盒——饭盒盖子凹了一块,是去年被钢筋砸的,砸得他当时眼前一黑,血顺着额角往下淌,他却只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继续干活。

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已经稀疏,脸上的沟壑深得能夹住灰尘。

他走路时背微驼,步伐却稳得像踩在钢丝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长期在高空走钢丝练出来的沉稳,仿佛只要他一停,整个工地就会塌。

“林哥,来得真早!”

水泥池边,老康蹲着刷牙,牙膏沫子顺着胡茬往下淌,冲他咧嘴一笑,满口黄牙在晨光里泛着油腻的光。

林建民“嗯”了一声,把饭盒往工具箱上一搁,蹲下去系鞋带。

鞋是十块钱一双的解放鞋,鞋头已经开了口,露出发黑的脚趾,趾甲缝里全是黑泥,像嵌进去的铁屑,抠都抠不干净。

“今天三层浇完,主梁得绑了。昨天下午那批水泥还没彻底干透,踩上去得留神。”他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尘灰的颗粒感。

“知道知道。”老康吐掉泡沫,凑过来挤眉弄眼,“不过林哥,今晚要不要去放松放松?小京都新来几个漂亮货,听说一个比一个水灵,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李师傅昨晚回来,腿都软了,说那小腰,扭起来跟水蛇似的……一掐就出水,奶子又白又软,咬一口都能留牙印。”

林哥,你真不去试试?就当给咱们这些老光棍长长见识。

林建民没抬头,只把鞋带系得更紧,指节泛白,像是要把那根尼龙绳勒进肉里。

工地上的男人,话永远绕不开那几样:钱、烟、酒、女人。

他们把嫖娼叫“生活调剂”,把去会所叫“放松”,把那些在昏暗包间里扭腰送酒的女孩叫“贱货”。

粗俗、直白,却又带着底层男人的坦荡,仿佛不这么干了,就对不起这条苦逼命,仿佛不这么干,就不是男人了。

“别在工地上说这些。”林建民嗓音沙哑,低低地吼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点的哑,像钢筋被弯到极限时发出的闷响。

“啧,又不是第一天干活。”王虎子也凑过来,笑着劝,眼睛里却闪着油光,“林哥,你家闺女都上大学了,你还守什么活寡?再说了,小京都那几个姑娘,一个个比你家那丫头……”

“闭嘴。”林建民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阴沉,像钢筋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的火星。

王虎子愣了愣,挠头干笑:“哎哟,开个玩笑,别这么认真。”

午饭时分,烈日把钢筋照得发烫,工人们光着膀子围坐在阴影里,啃着冷馒头、咸菜和微凉的盒饭。

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印子,像一滩滩被晒化的沥青。

有人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放着抖音里搔首弄姿的女主播,一边吸着烟,一边胡说八道,声音在热浪里扭曲,像被烤化的胶带。

“老李昨晚回来一身口红印儿,啧啧,他老胳膊老腿还挺行!”

“哈哈,他回来的时候走路都飘,裤腰带歪了半天,笑死我了。”

“林哥也去一回呗,我们给你凑钱。就当给兄弟们长点脸。”

林建民默默扒着盒饭,没有回应。

他把饭一口一口咬碎咽下,却觉得什么味道也吃不出来。

他想起昨晚做的梦:一个看不清脸的女人从背后抱住他,气息贴在耳侧:“好硬,快进来吧。”

那女人不是他死去的老婆,而是一个陌生的、柔软的、带着香味的影子。

她的手滑过他的胸口,往下,往下……

他猛地醒来,发现自己下身已经湿了一片,像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

那种羞耻让他呼吸沉重,脸上的皮肤又烫又涨。

他洗了很久的内裤,把它晾在阳台最角落,风一吹,那块布料在夜色里晃荡,像一面投降的白旗。

他知道自己变了,或者说,自己从未真的铁硬过,只是一直压着。

压着对女人的渴望,压着对年轻肉体的贪恋,压着对“男人还算男人”这点可怜自尊的渴望。

压得越久,反弹得越狠。

“林哥你又不说话了。”老康啧了一声,“你要再不去,回头真得给你报个老年康复中心了。”

“等你女儿来工地看看你,不如带她也去见识见识?哈哈!”王虎子笑得最响,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酸涩与兴奋。

林建民眼神一沉,刚想发作,却听见有人喊:“林建民——你家女儿来了!”

他怔住。

站起身,望向楼下。

尘土中,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站在入口。

白裙子,低马尾,帆布包,脚步轻快却带着明显的疲惫。

她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里,像一株误入荒地的百合。

裙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纤细的小腿;阳光透过灰尘落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片阴影里,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温柔。

那一瞬间,整个工地都安静了。

所有光着膀子的汉子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目光直勾勾地钉在她身上。

“靠,真来啦?”

“林哥你闺女长这模样?……”

“这得在小京都,直接给捧成头牌了。”

“这小腰儿,啧,比咱们见过的还妖。”

“林哥这是捡到宝了。”

林建民脑袋轰地一下涨起来。

他快步走下楼,脚步踉跄。

灰尘蹭在汗湿的衣服上,他的裤脚、袖口脏乱不堪,而他的手——缠着老茧和破口,如此丑陋,像两块被风吹日晒多年的废铁。

“爸。”

女孩的声音很轻,像一滴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瞬间蒸发,却留下一道白痕。

“我打你电话也没接,就自己过来了。”

她从包里取出保温桶,小心地举起,“我炖了点排骨汤,你下午下班热一下喝。”

林建民接过,手指抖得厉害。

铁锈和泥灰蹭在桶身上,留下几道脏痕,像他这双手留下的罪证。

他喉结滚动,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来就来,还炖什么汤……”

林初夏看着他,看着他脏得看不出原色的工装,看着他裂口的手指,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胡茬里的灰尘。

她的目光温柔而清澈,却带着一丝疲惫,像被什么东西耗空了,却仍旧倔强地亮着。

“爸,你今天怎么了?”

林建民没回答。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的夜晚。

那天他下班早,推开门,看见初夏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只穿一件宽松的白色吊带睡裙。

她弯腰在冰箱里找东西,裙摆向上滑,露出修长的大腿根,那雪白的一片在灯下晃眼,像一刀剜进他眼底。

锁骨下方的曲线若隐若现,吊带边缘勒出浅浅的弧度,皮肤细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那一瞬,他像被雷击中,血液轰地一声冲上脑门,下身瞬间有了反应。

他落荒而逃,躲进阴暗的阳台,冲到浑身发抖,却仍旧压不下那股火。

而现在,女儿就站在他面前。

同样的白,同样的干净,同样的……让他不敢直视。

同样的,让他想起那些工友口中“小京都的妹妹”时,他心底那点不敢承认的、肮脏的渴望。

男人们的低声嘀咕还在继续,有人用胳膊肘顶了顶别人,有人直接吹了声口哨。几个年轻工人甚至小声地骂了句“真带劲儿”,眼神火热。

林建民背对着他们,脊背绷得笔直,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钢筋。

他忽然觉得喉咙里全是黄沙,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想说“别他妈乱看”,想说“她是我女儿”,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干巴巴的:

“……回去吧,这儿脏。”

林初夏没察觉到那些火辣辣的目光,只轻轻笑了笑:“我等你下班,一起回家。”

林建民没再说话。

他背过身去,保温桶被他捏得咯吱响。汗顺着脖子流进衣领,他感觉浑身都是沙,嗓子干哑,心里却像裂开一道缝,风一吹,满是疼。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他不是在守寡。

他是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干净的怀抱。

而他的女儿,就站在三米之外,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近得能闻到她头发上的洗发水香,远得像一辈子都触不到的梦。

工地上的风卷着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可林建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了,就再也合不上了。

黄沙会继续埋,欲望会继续烧,而他,只能站在原地,像一根被埋了一半的钢筋,表面生锈,里头却还硬着,硬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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