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完2点的对齐会,储振鹏被裴小易拉出大楼。天是湛蓝的清透,时节已是初秋,不算热了。
裴小易递给储振鹏一支烟。储振鹏有点惊讶,平时裴小易是几乎不抽烟的。他接过来,跟着好哥们一起点燃了。
吸烟的人都是这样的:吞吐出三两个烟圈后,才会谈正事。不能显得太着急。
果然,裴小易深吸了几口烟,又吐出之后,开了腔:“老储,我记得弟妹不是在公安局工作吗?”
储振鹏咧着嘴笑,胖胖的脸上,眉目被挤到了一起:“妈的,你得叫嫂子。怎么了,有事啊?”
“嗯?我记得喻芝不是比我小么?”
“但是我比你大啊。”
“行吧,嫂子就嫂子。”裴小易显然没有老储心情好。
他不耐烦地摁灭了烟头,最后的火光在大楼灰白的外立面上擦出了灰:“帮忙查一个人?”
“查人?我老婆是在经侦大队啊,又不是在刑侦大队。”储振鹏说,“再说了,你查个什么人啊?”
裴小易的眼神飘忽:“女人。一个女人,网上的一个女人。”
……
市中心夜市最深处的一处酒吧里,氛围灯像被打翻的墨水瓶,浓稠的暗色调漫过每一寸空间。
说是有灯,但又似乎没有。
天花板垂下的铜制吊灯蒙着层灰,暖黄光线漏下来时已被撕成碎片,在吧台上投下斑驳的光晕,瓶身标签上的威士忌年份被晕成模糊的色块。
穿黑衬衫的调酒师正在摇酒,冰块撞击杯壁的脆响混着老式唱片机的杂音,像浸了水的棉线般拉扯着空气。
三三两两的人影嵌在卡座里,烟头明灭的红点是暗室里跳动的脉搏,低语声裹着酒精的甜腥气漫过来,在梁柱间撞出闷响。
角落里,围着小木圆桌,两张高脚凳上面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男女。
高挑骨干的女子翘着二郎腿坐着。
她是典型的V字脸,下颌线锋利,眉骨高,眼窝深,黑瞳里没什么温度,眼尾上挑,像含着股冷劲。
及耳短发抓得利落,左耳三枚银环随着动作轻响。
虽然只是初秋,但已经穿上黑色皮质短款夹克,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细细洁白的皓腕。
她极瘦,但却穿着宽松的高腰工装裤;细腰收着,裤腿破洞露着苍白小腿,厚底马丁靴踩在凳子中间的横梁上,稳当又带劲。
对面男人刚把烟夹在指间,她眼都没抬,手一伸就从他指缝里抽走。
动作快得没痕迹,随即她把烟塞进自己嘴里,仿佛只是随手拿了件自己的东西。
她下颌微扬,依旧是那副冷淡模样,示意男人给自己点烟。
裴小易会意,连忙拿起桌上的电子点烟器,给女子——储振鹏的老婆,喻芝——点上。
到了2035年,市面上已经不允许出现打火机这种明火,他用的是类似汽车上电子点烟器的小型版,靠电加热圈来点烟。
喻芝满意地点点头:“什么事?说吧。”随即她吐出一个烟圈,很自然。
裴小易有点纳闷。
往常按老储的描绘,他老婆是个行为端庄循规蹈矩大有前途的公务员形象啊?
这怎么一见面,就大相径庭?
不过他也没有楞多久,连忙切入正题:“嫂子……我想让你帮忙查一个人。”
服务生端上来一杯内格罗尼,还有一杯长岛冰茶。
喻芝拿了那杯长岛冰茶。
有外人在,两人的对话稍稍暂停了几秒,直到目送服务生走开,喻芝才重新开了口:“叫喻姐。说吧,什么人?”
喻芝的老练和飒爽,让裴小易有点略微不习惯。
但是他实在是太想知道谜底的答案了。
于是他略微整理了下情绪,说道:“一个网友,女的,名叫小薰。”
“嗯?微信?”
“不是。是寻寻。额一个比较小众的匿名App。”
“你们怎么认识的?”喻芝低下头,啜了一小口酒。
裴小易注意到她的鼻梁很挺鼻尖很高,即便这种低头的角度,都能看到她的鼻尖。
“她和你有什么过节?”喻芝接着问。
裴小易犹豫了下,他在想,要不要直接跟喻芝讲,他怀疑小薰就是席吟;然后把席吟的事情和背景也和盘突出,这样喻芝从两头查起,查得说不定更快些。
但是他转念一想,又不想给对方先入为主的概念;同时,喻芝是公安局的,人家是专业的,也不需要他来怀疑吧。
再者说,他又觉得和喻芝也不算熟,有些隐秘的心思,怎么也开不了口。
于是他把怎么和小薰认识,怎么在雨夜的格但斯克聊天,又怎么凑巧地发现彼此都在江城,又怎么一直聊天但又没有见面,说了一通。
喻芝全程没有看裴小易。
她的目光低垂着,似乎是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桌上的这杯酒。
酒杯中间,冰块正在逐渐消融,原先毛糙的地方已经化了,剩下的内核冰晶逐渐剔透。
“这么说,你喜欢她?”听裴小易洋洋洒洒讲了一堆,她突然抬眼,撇了男人一眼,嘴角似笑非笑。
“也……不尽然。”裴小易有点怅然地说:“我只是觉得和这个妹子非常聊的来。”
“该不会是Ai吧?”喻芝插了一句。她顺势在耳边拢了下头发,那边的鬓发原本就很短很齐整,无发可拢。
“应该不是。”她又接着自言自语,嘟囔着说:“按你说,你都跟她聊一年半了。她也没找你要钱啥的。骗子可没这耐心。”
“嗯嗯,肯定不是Ai啦。”裴小易回忆起和小薰的日常,那个惆怅的感伤的但亦有开心快乐的小姑娘,绝不可能是Ai。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查她呢?”喻芝又问。
裴小易一时语塞。
他总不能讲,他怀疑自己的暧昧网友,就是自己的正牌女友;他更不能说,因为暧昧网友的黑暗过去,他在怀疑正牌女友的贞洁和清纯。
憋了一会儿,他才吭哧瘪肚地开始讲,小薰的被包养;以及她缺钱被玩弄的事情。
类似的事情,其实小薰以前和裴小易讲过许多。
例如她讲过被3P的事情,嘴巴里的男人和小穴里的男人不同步,让她很难受很被动,一点快感都没有;例如她讲过被捆绑扔在寂静无声的小房间一下午的事情,最后被老男人玩弄,却感觉到了救赎;例如她讲过被那个老男人拉到山顶的景区露出的事情,人没几个但是猴子却一堆,都好奇地围上来看自己没穿衣服光着屁股的洁白身子。
想到这些,裴小易的心就在滴血。
往常他都是当猎奇的故事在听;亦或者是当小薰和他在开黄腔;他对于小薰,是怜惜大于爱慕,因此,小薰讲这些故事的时候,他还能平静地理性地去安慰对方。
但是一联想到,这些事情,可能发生在自己最爱的女友身上,他就止不住地浑身战栗。
这一段,他自然讲得支支吾吾。
他的心思太多了,顾虑也太多了。
一边讲,一边思忖哪些是不能讲;一边讲,一边又感受着绿帽子的屈辱和愤怒。
他甚至在想:席吟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甚至是和他在一起但不在他身边的时间里,是不是真的如小薰般,被那个老男人如母狗般玩弄?
他磕磕绊绊地讲,喻芝早就不耐烦了。她是何等精明和老练的阅历?“打住,”她止住了裴小易的话头,“你不用说了。”
“啊?为什么?”
“第一,我是经侦科的科长,负责的是经济案件。不是刑事或者民事案件。第二,你说的这个事情里,这个小薰明显是你情我愿,她就是为了钱,出来卖的。你管不着她,你也不应该管她。”
说到这里,喻芝悄悄地压低了声音:“也许这么说,政治不正确。但是现在经济如此之差,清华北大毕业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你让这些年轻女孩子们怎么谋生呢?即便是我们警察,现在对于这种外围擦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然后呢,第三,你巴拉巴拉讲了一大堆。一个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小薰肯定不是真名。那包养她的那个老男人呢?小薰有没有提到过他叫什么,姓甚名谁?你什么信息都没有,我想查也……”
裴小易打断了喻芝,他说道:“老男人的名字没有,不过似乎有个外号,小薰一直叫他老头子。”
裴小易只顾着搜索自己的记忆,此刻没有盯着喻芝的脸。
如果此刻他看向喻芝,就几乎一定能发现,喻芝原本冷白的面庞,突然变得微红;而这微红一闪而过,马上她又变得恶煞煞的。
“我说过了,查不了就是查不了。”她端起桌上剩下的小半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随后下了凳子,作势就想走。
“你不能走!”裴小易急了。
随着他刚刚重新回忆重新描述小薰被凌辱的那些故事,他现在已经很愤怒了。
他越想越不对,越想越觉得席吟是那个可怜悲惨的人啊,越想越觉得自己屈辱地顶了朵绿帽子。
他劈手抓住喻芝的胳膊,随即被对方不耐烦地甩开。
他再抓,喻芝再甩,此刻她用上了军体擒拿的手段,一个反手,几乎让男人失去重心。
裴小易从凳子上重重摔了下来,一只膝盖磕到地板上,钻心的疼。
他龇牙咧嘴地抬头,喻芝已经走远了,几乎要出酒吧的大门。
他咬着牙,赶紧追上去。
这个酒吧在夜市一条街的最里面,逛到这里的人很少;这个点,属于酒吧刚刚开始营业的时间,因此,出酒吧的人几乎没有。
他三两步就追上了喻芝,又想去拉扯她。
没想到喻芝猛然转身,面对着自己。
喻芝很高,几乎比自己矮不了太多,裸足至少有173cm;此刻她又穿了高跟马丁靴,因此两个人几乎是平视。
裴小易刚刚被她摔得挺疼,此刻他怒目而向,一把就将喻芝推到了不远的墙边;随后他左右胳膊箕张,一边一个,把喻芝拢在里面,双向壁咚一般,生怕她又跑了。
“你干什么?”喻芝也怒了。
“我告诉你,裴小易,你要查的那个妞,就是个婊子。一个婊子,有什么好查的?我看你喜欢婊子,自己也不是什么好……”
“啪~”她的话突然被打断。
裴小易怒急攻心,抬手扇了她一巴掌。
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仿佛小薰就是席吟,席吟就是小薰;而现在喻芝骂的,就是席吟;而他觉得自己的绿帽子戴得是越来越正,无可置疑了——仿佛罪魁祸首就是面前的喻芝。
“你他妈……敢打我?”喻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反手也甩了裴小易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喻芝的力气不小,裴小易也被她扇得七晕八素。
他更生气了,报复性地又反手一下,在喻芝雪白的另外半边脸,又“啪”的一声留下五个手指印。
喻芝还想还手,却被裴小易按住了双手,动弹不得。
这种没有技巧的全武行,女性还是力量上略输一筹。
但喻芝不服。她旋即就蹬起来,一只脚反着踩着墙沿借力,一只脚却蹦紧了,腾空而起,结结实实地在裴小易裆部来了一下子!
“嗷……”裴小易疼的几乎立马就要蹲下去。这女人疯了!操!妈的,神经病女人!
裴小易也疯了,连续被喻芝殴打的几下,激起了他心底深处所有的屈辱和不甘。
他才不管面前的女人,其实和整件事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也不管身前的女人其实是好友的老婆;他甚至忘了,喻芝可是正经八百的警察,甚至是一位一级警司——他现在在殴打警察!
他疯了,双手先是压制住了面前女人张扬舞爪的双手,然后整个身子贴上去,让喻芝两条腿也不能乱蹬,最后,他双手掐上了喻芝的脖子,细细长长却极为娇嫩的脖子。
喻芝马上气息为之一滞,再也不胡乱蹬了,只是用双手去掰裴小易的手腕;而裴小易此刻已经丧失理智了,他紧紧地掐,眼中冒着火,几欲把面前的女人掐死——直到他看到面前冷酷的女子面庞渐渐变成猪肝色,才惊觉不对,立刻松开了手——喻芝马上就顺着墙角瘫软了下去。
什么?
我杀人了?
裴小易震惊,巨大的恐惧攫取了他的心,让他目眩神摇。
他蹲下来,摇了摇喻芝……还好,女人没有大碍,甚至没有晕过去。
只是被掐得久了,她在小声地咳嗽着,接着胸脯起伏,喘着气。
“嫂……嫂子……喻姐,我……我不是故意的。”裴小易吓坏了,连忙自己开始扇自己的嘴巴子:“我……我该死……”啪啪啪几声清脆的响声,“我刚刚太上头了,我以为你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喻芝抬眼看他。很奇怪,女人并不是裴小易想象中愤怒的样子,反而是……有点泪眼婆娑……有点平静?
“扶我起来。”喻芝很平静地说。她睫毛微颤,盯着裴小易看,用一种很奇怪很复杂的眼神。
裴小易照做了。喻芝挺直了身子,又几乎和男人一般高了。
“跟我来。”她说。这次,是她反过来抓住裴小易的胳膊,却是往回走,又一次地推开酒吧的大门。
实际上,他俩离开酒吧没几分钟。
服务生还在那个小圆桌附近,收拾着他俩喝剩的内格罗尼和长岛冰茶,见到两人回来,很是诧异,以为两人还要接着喝;于是他停止了清台。
但喻芝拉着裴小易,完全没有看那个服务生,而是径直往酒吧后堂走,走到后堂,她掀开一个厚厚的藏青色帷幕,居然是一个演出器材室——原来酒吧驻唱的一些乐器啊音响啊,都放在这里。
她又熟门熟路地穿过器材室;器材室的角落,是一方小小的更衣室,也就和服装店的更衣室差不多大,方圆不足2平米。
“进来!”喻芝用不用质疑的口吻命令,然后拽着裴小易进了更衣室,随即她咔嗒一声锁上门。
裴小易大骇,他环顾四周,这个更衣室真的很像优衣库那种更衣室,只不过没有镜子,但也有一个长条小板凳。
他面对着喻芝,额不,几乎是紧挨着喻芝站,都可以闻道女人身上淡淡的斩男香。
他不知道喻芝准备怎么整治自己,而刚刚是自己越了界,喻芝无论怎么整治自己,自己都没有什么反抗的立场吧?
喻芝却没有殴打他。
与之相反地,她却自主主张地翻开自己的衬衣领子,露出刚刚被裴小易掐红的细长脖子和精致锁骨。
她略微弯腰,贴得和裴小易更近了。
“掐我。”她说。
声音似乎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点都没有刚才的清冷感,倒是有着极为反差的软绵绵。
裴小易诧异地盯着她看,只见面前的女郎脸色发烫,媚眼如丝。
“掐我~”喻芝又哼唧着重复了一遍,“我喜欢被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