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凭借那份“海龟”的光环和接触过锂离子电池正极材料改性,我敲开了S市一家新能源车厂研发部的大门。薪水丰厚,福利周全。

生活,似乎终于被一双无形的手推上了平直的铁轨,平稳得像踩在云端。

姐姐带来了清卿姐的消息,语气里带着感慨:“清卿姐说,她要为自己活一次了。花店全交给我打理,她啊,要一个人去云游四海了。”

“清卿姐……是该好好放松了。”我点点头回答。她的酸与苦,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家”的概念,在姐姐执拗而温柔的坚持下,具象成了一辆朴实的经济型小车。

“这样多好,”她眼睛亮晶晶的,笑意从嘴角漾开,“你下班就能直接开到花店接我,我们一起回家!”那份纯粹的雀跃,轻易就点亮了车厢。

但更多时候,是我下班抵达花店时,卷帘门早已落下。

“就是想你回到家就能吃热饭嘛……”推开家门,她从厨房里探出个脑袋,笑意盈盈地化解我微皱的眉头。

……

那是个被倦意浸透的夜晚。

窗外的城市低语着沉入梦乡,肌肤相亲后的余温还未散尽,我轻轻搂着怀中慵懒蜷缩的她。

在那份奇异的、事后的脆弱与亲密无间里,一个深埋心底、缠绕着渴望与恐惧的念头,像条不安分的鱼,悄然滑出了我紧抿的唇。

“姐姐……你……想过要孩子吗?”

怀里的身体,瞬间绷紧了。黑暗中,我甚至能捕捉到她骤然停滞的呼吸。

令人窒息的死寂沉沉落下,短暂的空白后,她猛地更紧地贴上来,手臂像寻求庇护般缠绕住我,声音里甚至透着令人心慌的急切:“小川想要,姐姐就生……姐姐可以的!真的!要不……我们现在就……”

孩子……

我是谁?她的儿子?她的“弟弟”?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这扭曲的多重身份……

我要如何向一个纯洁无垢的生命解释这悖伦的源头?孩子该如何称呼我们?

这沉重的、与生俱来的伦理原罪,是否会成为孩子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影?

我们的爱,诞生于泥泞与禁忌,本身就带着无法言说的不幸。

将一个无辜的生命,硬生生拽入这晦暗不明的漩涡,让他(她)去承受异样的目光、内心的撕裂,甚至终生的自我厌弃,这公平吗?

我们自己尚在世俗的钢丝上摇摇欲坠,如何为孩子撑起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

我配做一个父亲吗?

一个自身存在都带着无法消解悖论的人,如何教导孩子认识世界、建立健康而光明的灵魂?

我恐惧自己这份“畸形”的爱,会在孩子纯净的生命画布上,留下更深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我们这点偷来的、小心翼翼的安稳,经得起一个鲜活生命带来的重量与风暴吗?经济、精力、那无法预知的未来……无数冰冷的现实……

我几乎是狼狈地移开目光,不敢看黑暗中她可能盛满期盼或同样恐惧的眼睛。

“等……等生活再稳定点……再说吧……”

空气中那份肌肤相亲后的暖意,已被沉重的迷茫和未言的恐惧彻底吞噬,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在无声蔓延。

日子在公司与花店之间继续流转,像一幅被反复描摹的静物画。

姐姐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却日益浓重。

在花店里站得久了,她会不自觉地扶着后腰,眉心轻轻皱起,像在忍耐着什么。

午后暖洋洋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常能看到她歪在角落那张椅子上,安静地闭着眼睛休息。

我心疼地劝她多歇歇,别太累。她总是抬起头,对我扬起一个笑容,轻声说:“没事的,姐姐不累。”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忽然放下手中捧着的温水杯,转过头来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忧虑,清澈的眸底映着电视的微光。

“小川,”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姐姐……有话想跟你说。”

我的心莫名地提了起来,放下遥控器,专注地看着她,等她开口。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歉疚和不安:“那晚……你问孩子的事之后…我…我就把避孕药停了。”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小心地探寻着我的反应,见我神色凝重但没有打断,才继续低声道,“我…我就是想试试…万一…万一老天爷真的能可怜我们一次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之后好久…也没怀上…月事也跟着乱了套…而且…而且身体越来越不对劲…总是没力气,头晕…站一会儿眼前就发黑…心慌得厉害……”

她抬起眼,那双盛满了对我的全然依赖和无法掩饰的恐惧的眼睛,直直望进我心底:“小川…姐姐…姐姐是不是…不能怀孕了?我…我好害怕…”泪水在她清澈的眼眶里打转,盈盈欲坠,却倔强地悬在那里,不肯落下。

比起能否怀孕的担忧,我更怕的是她话语中那未尽的、令人心悸的症状,我只希望那是心理作用。

看到她眼中全然的信任和那强忍的泪水,一股力量从心底涌起——我必须成为她的支柱,不能垮。

我立刻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微颤的手指:“别怕,姐姐。有我在,什么都别怕。”

我请了假,带着她直奔市内最好的医院。

没有急诊室的仓皇混乱,却带着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凝重。

在我的坚持下,挂的是最资深的专家号,并要求进行最全面、最深度的检查。

我们被叫进了诊室。厚重的、装订成册的检查报告堆在宽大的桌面上,老专家神色异常严肃地翻看着一页页报告。

“关于生育能力方面,”医生终于开口,语气平稳,“检查结果显示,子宫环境确实很不理想,内膜过薄,供血情况不佳……自然受孕的几率……可以说非常渺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姐姐瞬间黯淡下去、仿佛失去所有光彩的脸庞,然后转向我,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但更严重、更紧迫的问题,在于其他方面的检查结果。”

他指着异常升高的指标和肺部CT,指出这是多器官功能衰退的迹象。

更关键的是血液和基因分析显示高度异常的代谢物图谱和罕见基因标记,指向一种罕见代谢障碍——体内正累积无法识别的内源性代谢毒素,逐步侵蚀器官。

急需顶尖研究所解析毒素,当前只能用药物尝试延缓衰退和代替部分器官功能。

“钱不是问题!”我急切地追问,声音拔高,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锐,“怎么控制?怎么延缓?我们立刻转院!去最好的地方!”

医生沉重摇头,像在否定一个无知孩童的幻想,强调这非金钱可解:病因不明、机制复杂,研究需漫长时间和顶尖资源。

现有药物效果有限、副作用大。

他强烈建议关注直系亲属的健康和病史,这可能是解开病因和评估预后的关键线索。

走出诊室,姐姐的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我半扶半抱着她,走到走廊尽头相对僻静的长椅坐下。

她软软地靠在我肩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没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

我紧紧搂着她瘦削的肩膀,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却带着坚定:“姐姐,别怕。医生说了要查家族史,我们马上就查!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扛过去,好吗?”

后续的调查过程,婶婶他们模糊的描述里,也藏着类似的、被岁月模糊了的痛苦。坐实了医生那如同诅咒般的家族遗传猜测。

当我拿到自己那份显示体内完全没有任何异常标记物,包括那个罕见基因的报告时,那冰冷的“健康”结论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一种荒谬绝伦的讽刺感……

我一下子明白了!

巨大的悔恨瞬间吞噬了我:当初问教授,为什么不深究实验为何两次都找上她,只当是巧合……为什么不多问几个人……是我的疏忽……没能快点发现……直到此刻才彻底明白——她的脐带血,被诱导成了卵子,他们或许摘除了那份本该蛰伏在我血脉里的诅咒印记——无论有心或无意。

也因此,我体内一片“干净”,而她,却独自背负了双倍的沉重。

在确认了所有信息,拼凑出完整的、令人心碎的图景后,在一个相对平静、只有窗外路灯微光透进来的夜晚,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那双总是微凉的手。

我用尽可能平缓却清晰的语调,将研究所最终冰冷的结论、那如同跗骨之蛆的家族病史、我自己那份刺眼的“健康”报告,连同婶婶舅舅那边反馈的情况,一一告诉了她。

每说一句,心口就像被重击一次。

我反复强调,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姐姐,听我说,看着我……这不是我们的错!不是!这是……刻在血里的东西……我们一起面对,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路的……”我几乎是在祈求,祈求一个渺茫的希望。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泪水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像断了线的珍珠,洇湿了衣襟。

短暂的震惊和悲伤在她眼底汹涌,仿佛要将她淹没。

然而,就在那片绝望的浪潮中,她反而缓缓伸出手,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温柔,轻轻拂去我脸上控制不住滚落的泪水。

然后,她做了一个我无比熟悉、刻在骨子里的动作——她将我拉入怀中,像小时候无数次保护我、安慰我那样,用她单薄却温暖的臂膀环抱住我。

“小川不哭……”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极力维持的平稳,像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姐姐知道了…没事的…真的…别怕……”她轻轻拍着我的背,那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现在能这样…陪着你…姐姐…心里是知足的……”这份在绝境深渊里迸发出的、以安慰我为唯一目的的坚韧温柔,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让我痛彻心扉。

我没有把希望全押在研究所身上。安顿好她在家休养,配合治疗,我便动身寻找当年参与过那些实验的医生——哪怕只是边缘人物。

他们能给的线索极少。

一来,他们大多只是执行者,被利用的工具;二来,他们也怕,怕再次被卷入漩涡,牵连自身。

我只能从他们零碎、闪烁的话语里艰难地拼凑,试图捕捉一点有用的信息。

最终确认了一点:那份致病基因,确是无意中被切除的。

至于这病、这毒素的根底,他们同样茫然。

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是当年逃走的头部人物。

可人海茫茫,又过去了二十三年,我又该去哪里寻他?

回到家,我疯狂地扎进冰冷艰涩的医学文献和生物化学数据库,即使不是专业的人员。

昼夜不分,眼睛布满血丝,只为寻找它合成的隐秘通路和结构。

我幻想着能找到一种神奇的“钥匙”,一种特异性的螯合剂将它牢牢锁住清除,或是发现某种能精准关闭它生产开关的酶抑制剂。

我甚至厚着脸皮,抱着近乎卑微的期望,给国内外相关领域那些遥不可及的顶尖专家发去一封封措辞恳切的邮件,奢求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然而,极少的回复内容冰冷而一致:致病机制不明,病例罕见,缺乏任何有效干预手段……

我不知道。

为什么她的病情进展如此迅猛、如此凶险?

连现在的婶婶都未曾如此严重。

她早年接触的环境必然有影响……心理因素?

或许当初就不该让她知情……又或者,是那些药物的副作用?

我看着姐姐。

病痛让她日渐消瘦,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吃力。

即便如此,深夜的客厅里,总有一盏昏黄的夜灯被她固执地留亮,为我。

巨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无力感,终于像冰冷刺骨、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我们小心翼翼筑起的家,也彻底浇熄了那盏风中残烛般微弱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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