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完作业的时候,已是凌晨十二点。伸个懒腰,我躺到床上,打开手机——点开QQ。
在我的好友申请通过后的四个小时里,她尚未发来任何消息。倒也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毕竟我是她的老师,她和我当然没什么可聊的。
点进梁水叶的QQ空间,却发现她的主页几乎一片空白,空荡荡的只贴着一张似乎是游戏界面的截图。
看着图上穿着白色公主裙+白丝的少女以及她身后几张粉紫色卡牌的虚影,脑海中立即浮现出四个汉字——这个游戏的名字——以及对这款游戏的亲切感。
或许是因为自己已经有些适应这些莫名其妙的感觉的缘故,不暇思索地,我便下载了这款此前从未玩过的卡牌游戏。
——然后,当我终于通关新手教程,下划屏幕确认时间的时候,发现已是凌晨两点。
空调外机仍在窗外嗡嗡作响,汗珠却顺着后颈滑进睡衣领口。
不甘心地扔开手机,合上眼时,脑海中却又浮现出游戏中那个白裙少女的身影——在我大概第十一次输给AI的时候,她的遗言从“下辈子应当注意的操作细节”变成了这句话:
“或许每个人生来就注定会被毁灭。”
李老师踩着早读结束的铃声冲进办公室时,我正在冲我今天第一杯速溶咖啡。她今天套了件薄荷绿亚麻衬衫,袖管被她随意地卷到了手肘处。
“怎么今天沐老师的脸色和你杯里的咖啡一个色儿?”她重重地靠在办公椅上,虽然嘴上不忘说着俏皮话,手臂却在甩动中带倒了一叠作业本。
她只好轻叹一口气,俯下身子,捡拾起自己酿下的苦果。
“她现在的灵魂不适配她的身体”,我的脑海中再度浮现出这种抽象而又具体的感觉。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在两天前,就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这种感觉。
只是直到昨天晚上,我的大脑才从梁水叶家那名年轻的女租客身上“提取出”这种感觉的含义——就像一个人第一次闻到某种“干净的味道”,她只能感觉出这是某种香味,直到她在某一天见到并闻到了白麝香,她才会明白此前闻到的是什么。
只不过,如果说我会从安荷茂身上的感受到那种感觉还让我有些意外,那么面前这名突然想到穿深V黑丝来上班的女教师会给我这种感觉,好像也没那么奇怪?
此时,散落在地上的作业本已被她全数捡起。她将它们往桌上一扔,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唇膏,开始对着一旁的化妆镜补妆。
“李老师最近……”我转动着咖啡勺,勺沿的金属与瓷制的杯壁碰撞出细小的颤音:“还在带家教吗?”
她涂润唇膏的手悬在半空:“怎么,要给我介绍生源?”
“只是觉得你好像还在……”我想起了她那天所用的词语:“‘偏离常态’中?”
“咔啪”一声,她将唇膏合上。
“怎么了吗?”
或许是因为两天前聊起相同的话题时我的语气比较冲,她现在的语气也不太和善。
“没什么……”我斟酌着措辞:“但我认为,一个人突然对自己此前的生活产生不满,总是需要缘由的吧?”
她将视线从化妆镜转向了我的脸。或许是因为我也天生丽质,注视片刻后,她的脸色从些许的愠怒转为平和。
“如果你非要问的话……”
桌下突然传来两声钝响,余光朝桌下瞥去,我看到她将脚下的凉鞋踢掉,赤脚踩在瓷砖上,脚趾上新做的粉蓝色美甲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三天前的中午,我和一个学生聊起了他的近况……”
三天前的下午,其实也是我“偏离常态”的开始。但是比起时间上的对应,更应该关心的是:“哪个学生?”
“这不关键……”
“这还不关键?”
“再问我可就不往下说了。”
我只好停止追问。
“他对我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西西弗斯——神话里推巨石的那个——一周七天,每天花费十四个小时在学习,更准确地说,在训练做题技巧、而非学习知识上。”
“‘这令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意义。但是我做不到以推动巨石为乐,况且这本就是宙斯所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惩罚。’”
似乎是觉得引用那个学生的原话有些羞耻?说完之后,她有些脸红地轻咳一声:“总之,听完他的故事,我也重新审视了一番自己的生活……”
上课前的预备铃声在此时响起。“我第一节调了课。”她停止了叙述,不过其未尽之意已经足够明显。
“然后那个学生怎么样了?”我忍不住追问了句。
“然后我就只能在自己的回忆中见到他了。”
在弯腰捡鞋前,她拿起手边的钢笔,在自己的脖子前比划了一下。
今天梁水叶班的课是下午的最后一节。
照例地一边总结一遍上一次课讲述的知识,一边扫视一圈教室——当然,最终的目标是最后一排的那个有些瘦削的少女:她今天穿着白色短袜,纤细的脚踝随着她右手转笔的动作轻轻晃动,在九月末的阳光下白得透明。
“关于卵细胞与精子形成的异同点……”正欲转身书写板书的我突然噤声。
她今天照例没有听课,低着头,点击着她没有触屏功能的课本,嘴上挂着的浅笑像是某种针对我的邀约。
我掏出手机的动作比我的意识更快。
输入框里的“注意听课”四个字在发送前被删掉又重写,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时,我突然想起安荷茂倚着门框说的话:“老师为什么要来家访?”
但,让一个学生听课有什么错?
我说服了自己点下发送键——而她立即像被电流击中般绷直了脊背。
我看见她手上的笔突然从指尖飞出,摔在地面上时发出了细微而又清晰的响声。
“不好意思,”我这才想起来要为自己在课堂上随意掏出手机的事做出解释。“老师刚想起来有条重要的消息要回。”我做出一个尴尬的表情。
“——男朋友?”后排的一个男生起哄道。
“如果是就好了。”
一阵轻松的哄笑中,我看到,梁水叶慌乱地将她的手机塞回校服口袋里,之后,直到下课,我都没见她将它拿出来过。
下课铃打响,正准备收起教案回办公室时,我注意到她正向我投来渴望的目光。
我于是装模作样地在讲台上磨蹭了一会,果然,待其他学生都赶去吃饭后,她将自己挪到了讲台边。
“这节课的内容你都学会了吗?”我晃了晃沾满粉笔灰的教案。
“老师我……”她咬住下唇:“对不起……”
“不喜欢听生物课?”
“啊不是……”她的神色慌张起来:“从高一开始,我就没怎么听过课了……不是在针对老师……”
也是,如果她每节课都认真听讲的话,她也不会被分到这个班级来了。看着她委屈的表情,批评的话语最终从我的嘴边消散。
手机突然在掌心发烫,看着她紧绷着的脸,我听见自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明晚放学后,要不要一起打牌——你空间里发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