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黎明,是这座庄园最静谧的时刻。但对于萨琳娜而言,这个黎明,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最漫长、也最冰冷的一个。

罗斯柴尔德的鼾声如同低沉的雷鸣,在他身下的这张巨大床榻上,每一次起伏都仿佛能引发一场小型的地震。

他那庞大、沉重、滚烫的身躯,像一座无法撼动的肉山,死死地将萨琳娜压在身下。

即便在欲望退却后的沉睡中,他那属于野兽的占有欲,依旧通过这纯粹的物理重量,毫不讲理地宣示着主权。

萨琳娜的意识,是在一片支离破碎的剧痛中,艰难地重新聚合的。

她的身体,早已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筋骨,都在无声地尖叫、抗议。

昨夜那场因炫耀而起的、近乎酷刑的蹂躏,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也几乎摧毁了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将精神与肉体剥离的防御机制。

但比这遍布全身的酸痛更让她恐惧的,是一种异样的、黏腻的温热感。

它正从她身体的最深处,缓缓地、不受控制地向外渗出。

起初只是一丝微弱的暖流,但很快,那股暖流便带上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属于生命的腥甜气息。

血。

这个认知,像一柄由极北冰川之下的万年寒冰所打造的、最锋利的尖锥,狠狠地刺入了她的灵魂!

昨夜,因发现敌人破绽而燃起的那一丝病态的、胜利的狂喜,瞬间被这盆冰冷的现实兜头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升起。

(孩子……)

她的“武器”,她的“盾牌”,她复仇棋局上最关键、最核心、也是唯一无法替代的那枚棋子……

正在以一种最沉默、也最决绝的方式,向她发出警告。

一股比死亡本身更加彻骨的恐慌,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可以死,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但她不能接受失败!

尤其不能接受,在计划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时候,就因为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而被打回那个永无翻身之日的、最黑暗的深渊!

不!绝不!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从她那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深处,猛地爆发出来。

求生的本能,与守护计划的决心,在这一刻,奇迹般地战胜了那散架般的剧痛。

她开始移动。

那是一场无声的、充满了绝望与坚韧的战斗。

她像一只被巨岩死死压住的、濒死的蝴蝶,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一寸一寸地,从那座肉山的缝隙中,艰难地向外挣扎。

这个过程,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会牵动全身的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的牙关早已咬得发麻,嘴唇也被咬出了血,但她没有发出哪怕一丝呻吟。

她知道,一旦惊醒了这头野兽,一切就都完了。

终于,在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后,她的身体,像一片凋零的落叶,从床沿无声地、狼狈地滚落到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

借着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的、那微弱的晨光,她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一幕——她身下的那片昂贵地毯,已经被染上了一小片不祥的、深色的痕迹。

而那股温热的暖流,依旧在持续。

完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世界,瞬间化为一片灰白。

但就在这片灰白的、绝望的废墟之上,一个身影,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玛莎。

那个眼神复杂、态度暧昧、却又向她透露过“善意”的老妇人。

向她求助吗?

这是一个巨大的赌博。

将自己最致命的弱点,彻底地暴露在一个尚不明确是敌是友的人面前。

如果玛莎选择向罗斯柴尔德告密,那么等待她的,将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结局。

但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了。

萨琳娜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进这黎明前最冰冷的空气,来冻结自己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恐惧。

然后,她朝着门口的方向,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嘶哑的、破碎的、赌上了一切的呼唤:

“玛莎……”

玛莎的到来,比萨琳娜预想的,还要快。仿佛她一直就在门外,等待着这个召唤。

当她用备用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蜷缩在地板上、身下一片殷红的萨琳娜。

即便是这位在庄园里见惯了生死荣辱、早已心如古井的老妇人,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也不由得闪过了一丝真正的震惊。

“小姐!”

她快步上前,甚至没有朝床上那头依旧在酣睡的、作为这一切罪魁祸首的野兽投去哪怕一瞥。

她蹲下身,用她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健的手,小心翼翼地掀开萨琳娜那被血浸湿的裙角,只看了一眼,脸色便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

“血……孩子……”萨琳娜的声音气若游丝,她抓住了玛莎的手臂,那力道,却大得惊人。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玛莎,那眼神里,不再有任何的伪装与试探,只有最赤裸、最纯粹的、属于交易者的冷静与决绝,“救他……玛莎……他是罗斯柴尔德家族……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玛莎心中那把最隐秘的锁。

玛莎的心,被这道目光,被这句话,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她瞬间明白了萨琳娜的一切。

这不是在求救,这是在下注。

萨琳娜将自己和腹中之子的性命,当成了唯一的、也是最沉重的筹码,毫不犹豫地,推到了牌桌的中央。

而她玛莎,必须在这一刻,选择是否跟注。

跟,意味着背叛那个她侍奉了半生的、腐朽的主人,将宝压在这个前途未卜的精灵少女身上。

不跟,则意味着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族最后的血脉,断绝在今晚这个肮脏而愚蠢的黎明。

玛莎沉默了片刻。那片刻,对萨琳娜而言,漫长得如同永恒。

然后,她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等着。”

她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却蕴含着一种足以让人安心的力量。

这个无声的契约,在这一刻,正式缔结。

玛莎站起身,她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转变为一种罕见的、属于决策者的冷静与狠厉。

她转身走出房间,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叫来了两个她最心腹的、早已嫁人生子、懂得其中利害的中年侍女。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将萨琳娜悄无声息地转移到了一间偏僻而干净的客房。

随后,玛莎亲自去了一趟马厩,派了一个最可靠的马夫,从庄园最隐蔽的后门出去,快马加鞭,去城里请一位她绝对信得过的、早已退休在家的、曾经的宫廷御医。

整个过程,她都有条不紊,滴水不漏。

她甚至还命令一个侍女,模仿萨琳娜的笔迹,写了一张“身体不适,需要静养”的字条,放在了主卧的床头。

在等待医生的时间里,玛莎亲自端来温水和草药,为萨琳娜擦拭着身体。

当她褪去萨琳娜那身早已被血与汗浸透的、破烂的鲛人纱时,她看到了那具年轻的、本该光洁如玉的身体上,布满了那些触目惊心的、青紫交错的掐痕、咬痕、以及撞击的瘀伤。

玛莎那双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无法抑制地,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属于女性的怜悯与……愤怒。

她对罗斯柴尔德的忠诚,源于对前女主人和那个死去的小主人的承诺。但此刻,这份忠诚,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她看着床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像破碎娃娃一样的少女,忽然意识到,拯救罗斯柴尔德家族的血脉,与拯救这个少女的命运,或许,并不矛盾。

甚至,只有后者,才能实现前者。

“小姐,”她为萨琳娜盖上温暖的、干净的被子,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对自己立誓,“从今天起,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一切,都交给我。”

白发苍苍的老御医,是在当天中午时分,被秘密接进庄园的。

经过一番仔细的诊断后,他得出了结论:“……胎像已经勉强稳住了。精灵族的生命力,确实是奇迹。但母体亏空得太厉害,精气神三者皆伤。接下来的七个月,必须绝对静养,如待琉璃玉器,不可有丝毫碰撞与惊扰。否则,神仙难救。”

送走医生后,玛莎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气味浓郁的安胎药,走到了已经醒来的萨琳娜床边。

“他……知道了吗?”萨琳娜哑着嗓子问。

“还不知道。”玛莎摇了摇头,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深邃,“侯爵大人今天早上醒来,看到您的字条,大发雷霆。但因为菲利克斯少爷还在庄园,他必须维持最基本的贵族体面,所以只是砸碎了几个杯子,并没有立刻发作。他以为您只是在闹脾气。”

“但是,这件事,瞒不住。”玛莎看着萨琳娜,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必须……让他知道。而且,要用一种对他冲击最大,也对您最有利的方式。今晚的晚宴,就是最好的时机。”

当晚的餐厅,气氛比昨夜更加压抑。

萨琳娜的缺席,让罗斯柴尔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烈酒,眼神中的暴躁与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

菲利克斯依旧坐在他对面,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但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却比昨夜更加锐利。

他敏锐地察觉到,庄园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

尤其是那位一直沉稳如山的老总管玛莎,今天似乎……格外地沉默。

就在罗斯柴尔德又一次因为菲利克斯那不冷不热的态度,而准备将怒火发泄到仆人身上时,玛莎缓缓地走进了餐厅。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侍立在旁,而是径直走到了罗斯柴尔德的身边,俯下身,用一种只有他能听到的、却又充满了戏剧性庄重感的语气,低声说道:

“侯爵大人,恭喜您。”

罗斯柴尔德一愣,粗声粗气地问道:“恭喜我什么?”

“罗斯柴尔德家族,即将迎来一位新的继承人。”玛莎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无形的、由寒冰铸成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罗斯柴尔德的心脏上,“萨琳娜小姐,她怀孕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罗斯柴尔德脸上的醉意与暴躁,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剧烈地收缩,死死地盯着玛莎,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坐在对面的菲利克斯,虽然听不清玛莎说了什么,但他从自己叔叔那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巨龙的龙威正面击中一般的表情上,已经猜到了一个让他如坠冰窟的可能性。

他那握着银质刀叉的手,几不可察地,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医生今天中午刚刚确认过。”玛莎的表情,平静而肃穆,仿佛在宣告一个神圣的判决,“但是……因为……因为昨夜的‘恩宠’太过激烈……小姐的胎像非常不稳,险些……流产。医生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必须绝对静养,不能再受到任何的……惊扰。”

“轰——!”

仿佛有一道来自九天之上的、带着审判意味的黑色闪电,狠狠地劈进了罗斯柴尔德那早已被酒精和脂肪填满的、腐朽的灵魂!

怀孕了……

继承人……

险些流产……因为昨夜……

这几个词,像一把把烧得通红的、沾满了亡魂诅咒的钥匙,强行撬开了他记忆深处那个被他用酒精、暴食和纵欲封印了整整十年的、血淋淋的保险箱。

一幕幕早已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的理智淹没!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妻子,那个温柔如水的女人,在得知自己怀孕时,脸上那混杂着羞涩与喜悦的、圣洁的光辉。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还未出世的、被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儿子。

他想起了那场冲天的大火,那股烧焦一切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想起了他在火场外,听着妻儿在里面发出绝望的哭喊,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帝国剑圣”,却因为喝下了政敌陷害的毒酒,而浑身无力,连站都站不稳,只能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化为灰烬……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悔恨与自我憎恶的咆哮,猛地从罗斯柴尔德的胸腔中爆发出来!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被过去的梦魇彻底吞噬的巨熊,一把掀翻了面前那张由千年黑铁木打造的、沉重无比的餐桌!

哐当——!

昂贵的餐盘、酒杯、烛台……所有的一切,都在一声巨响中,化为了碎片。

菲利克斯反应极快地向后退开,才没有被波及。

他看着自己那突然状若疯魔的叔叔,英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冰冷到极点的阴沉。

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玛莎,仿佛要用目光,将这个搅乱了他全盘计划的老妇人,凌迟处死。

罗斯柴尔德没有理会任何人。

他推开椅子,用一种与他那肥胖身躯完全不符的、充满了绝望与恐惧的速度,疯了似的,冲向了萨琳娜所在的客房。

当他一脚踹开房门时,看到的是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闭,仿佛下一秒就会香消玉殒的萨琳娜。

他的脚步,猛地停住了。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萨琳娜那依旧平坦的小腹。

在那里,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一个,或许可以让他赎罪的……机会。

一个,他绝对……绝对不能再失去的……珍宝。

他没有靠近。他不敢靠近。他害怕自己身上那股暴虐和肮脏的气息,会玷污了这份脆弱的、来之不易的希望。

他只是站在门口,巨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脸上,交织着狂喜、恐惧、偏执、悔恨……无数种极端的情绪,让他那张肥胖的脸,显得无比狰狞,又无比可悲。

“看住她。”

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疯子的决绝。

“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靠近这间房间半步!她吃的每一口东西,喝的每一滴水,都必须经过最严格的检查!去!把全帝国最好的医生和营养师都给我找来!如果……如果这个孩子有任何闪失……”

他猛地回头,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的眼神,扫视着闻讯赶来的所有仆人,包括玛莎和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尽头的菲利克斯。

“你们,所有人,都得给她陪葬!”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将门重重地反锁了起来。

从那一天起,整整一个月,他都没有再踏出书房一步,只有无尽的酒瓶被送进去,又被空着拿出来。

而萨琳娜的生活,也从那一天起,彻底地,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之中。

她被彻底地软禁在了那间豪华的客房里。

那不再是囚笼,而是一个神龛。一个用来供奉“圣母”与“圣子”的、用金子和恐惧打造的、镀金的神龛。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