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菲利克斯·冯·罗斯柴尔德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抵达庄园的。

萨琳娜站在主楼三楼一扇不起眼的凸窗后,隔着蒙着薄尘的玻璃,静静地注视着那辆由四匹纯黑色骏马拉着的、带有家族纹章的华丽马车,缓缓驶入庄园的大门。

与她那位叔叔肥胖臃肿、出入都依赖特制加宽马车的做派截然不同,菲利克斯是在马车停稳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亲自从车厢里走出来的。

他没有让仆人搀扶,动作干脆利落,身姿挺拔如松。

他穿着一身帝国皇家骑士团的深蓝色作训礼服,剪裁合体的衣料包裹着他恰到好处的肌肉线条,肩上的银色流苏与腰间悬挂的骑士长剑,在阴沉的天色下反射着冰冷而内敛的光。

他没有戴头盔,一头灿烂的金色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轮廓分明,像是一尊由技艺最高超的雕塑家精心雕琢出的大理石像。

他的眼神,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萨琳娜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份锐利。

他只是随意地扫视了一眼这座庞大而略显萧条的庄园,那目光中便带着一种天然的、属于上位者的审视与评估。

他与罗斯柴尔德,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一个是沉溺于过去的、腐朽的烂泥。

另一个,则是代表着未来的、锋利的刀刃。

萨琳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台上划过。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当这个男人踏入庄园的那一刻,整个空间的“气场”都为之一变。

那股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罗斯柴尔德的懒散、腐朽与纵欲的气息,仿佛被一股冰冷而锐利的秩序感,硬生生地冲开了一道口子。

(这就是……菲利克斯·冯·罗斯柴尔德。)

(我的……另一个敌人。)

一个,比罗斯柴尔德那头愚蠢的肥猪,要危险一万倍的敌人。

因为他清醒,理智,并且……野心勃勃。

萨琳娜缓缓地退后,离开了窗边,身影重新隐没在房间的阴影之中。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能再有丝毫的行差踏错。

她不仅要面对罗斯柴尔德这头喜怒无常的野兽,更要提防菲利克斯这只盘旋在空中的、随时准备扑击的猎鹰。

晚宴的准备,从菲利克斯抵达的那一刻起,便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展开。

整个庄园的仆人都动了起来,仿佛要将积攒了数年的尘埃与懒散,在这一夜之间彻底扫除干净。

萨琳娜的房间里,玛莎亲自带着两名年轻的侍女,为她送来了今晚要穿的礼服。

那是一条月白色的丝绸长裙。

款式并不算最新潮,甚至带着几分复古的典雅。

裙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蕾丝或珠宝装饰,只有在领口和袖口处,用最顶级的银线,绣着几支含苞待放的、属于精灵族圣树的月光花。

这条裙子,高贵,典雅,但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与人争锋的低调。

它不像是一件用来取悦男人的“情趣内衣”,更像是一件属于未来女主人的、端庄得体的正装。

“玛莎……”萨琳娜看着这条裙子,轻声开口。

“小姐,”玛莎打断了她的话,一边示意侍女为她更衣,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今晚,您不是侯爵大人的玩物。您是罗斯柴尔德家族未来的主母,是菲利克斯少爷的……长辈。请您,务必记住这一点。”

萨琳娜的心猛地一颤。

她瞬间明白了玛莎的用意。

让她以“长辈”和“主母”的身份出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宣告,一种对菲利克斯这位“继承人”的、最直接也是最微妙的挑战!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她还没有拿到最关键的筹码——罗斯柴尔德对她腹中之子的公开承认。

在没有这张底牌之前,任何过早的锋芒毕露,都只会让她成为菲利克斯第一个要铲除的目标。

“不,”萨琳娜摇了摇头,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定,“玛莎,给我换一条。换那条……湖绿色的。”

玛莎愣住了。

那条湖绿色的裙子,是罗斯柴尔德前几天赏赐给她的。

面料是近乎透明的鲛人纱,款式大胆而暴露,除了能勉强遮住关键部位,几乎将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都暴露无遗。

那是一条彻头彻尾的、为了在床笫间取悦男人的、充满了情色意味的裙子。

“小姐,您这是……”玛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理解的惊愕。

“今晚,我只是一只被侯爵大人宠爱着的、美丽而无害的金丝雀。”萨琳娜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地说道,她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一只……除了唱歌和依附主人之外,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的……可怜小鸟。”

玛莎看着萨琳娜那双毫无波澜的翠绿色眼眸,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眼中的惊愕,缓缓地,转变为一种更加深刻的、混杂着敬畏与寒意的复杂情绪。

她不再多言,只是躬身一礼,示意侍女取来了那条湖绿色的长裙。

当薄如蝉翼的鲛人纱,包裹住萨琳娜那具充满了力量与伤痕的身体时,一种奇异的、充满了矛盾与张力的美感,便诞生了。

她那因为秘密训练而变得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在半透明的衣料下若隐若现,非但没有显得粗野,反而增添了一种野性而致命的诱惑。

而她苍白的脸色,和那双带着淡淡忧郁的眼眸,又为这份诱惑,平添了一丝惹人怜爱的脆弱。

她看起来,就像一件被精心打造的、即将破碎的艺术品。美丽,昂贵,却毫无威胁。

这,就是她今晚的“铠甲”。

巨大的餐厅里,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摆放着擦得锃亮的银质餐具和晶莹剔透的水晶酒杯。

穹顶上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

但这份光明,却丝毫无法驱散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紧张感。

罗斯柴尔德像一头臃肿的肉山,毫无仪态地陷在主位那张宽大的椅子里。

他似乎为了迎接侄子,特意换上了一件深紫色的丝绸礼服,但那紧绷的衣料,却将他那巨大的啤酒肚勒得更加醒目。

他已经喝了不少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混杂了炫耀、心虚与暴躁的复杂情绪。

菲利克斯则坐在他的右手边。

他坐得笔直,腰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他面前的餐盘干净整洁,酒杯里的红酒也只是浅浅一层,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多碰一下。

他像一个闯入了肮脏猪圈的优雅猎人,脸上虽然带着无可挑剔的、属于贵族的礼貌微笑,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却透着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嫌恶。

而萨琳娜,则被安排在了罗斯柴尔德的左手边,一个紧挨着主人的、充满了宣示主权意味的位置。

她像一只受惊的林鹿,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长长的冰蓝色秀发垂在胸前,遮住了她那因为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仿佛对桌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菲利克斯,我的好侄子!”罗斯柴尔德举起酒杯,含混不清地大声说道,唾沫星子横飞,“你看看!看看萨琳娜!她是不是……是不是全帝国最美丽的珍宝!只有我!只有我巴尔萨泽·罗斯柴尔德,才配拥有这样的珍宝!”

菲利克斯的嘴角礼貌性地微微上扬,他举起酒杯,遥遥向萨琳娜示意了一下,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在她身上一扫而过。

“叔叔说的是。萨琳娜小姐的美丽,确实如同月光下的精灵,令人见之忘俗。”他的声音平稳而悦耳,但话语中那份恰到好处的疏离感,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和罗斯柴尔德那粗俗的炫耀,隔绝开来。

萨琳娜仿佛被这边的对话惊动,怯生生地抬起头,迎上了菲利克斯的目光。

她的眼神,充满了小动物般的惊惶与无措。

她微微躬身,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说道:“您……您过誉了,菲利克斯少爷。”

说完,她便立刻又低下了头,仿佛与这样一位英俊高贵的骑士对视,都会耗尽她所有的勇气。

菲利克斯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

(果然……只是一个空有美貌的、怯懦的玩物而已。)

他那原本高度警惕的心,在这一刻,悄然放松了一丝。

他对自己的叔叔更加鄙夷了。

为了这样一个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精灵,就将家族的声誉和自己的身体挥霍到如此地步,简直愚蠢透顶。

晚宴,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着。

罗斯柴尔德不断地吹嘘着自己对萨琳娜的“宠爱”,以及他那些荒唐的商业计划。

菲利克斯则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偶尔用一两句精准而得体的话,便能将罗斯柴尔德那些不着边际的吹嘘,轻轻地堵回去。

而萨琳娜,则始终扮演着她那“金丝雀”的角色。

她吃得很少,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仿佛一只没有胃口的小鸟。

当罗斯柴尔德粗暴地将一块肥腻的烤肉扔进她的盘子里时,她会露出一丝为难和苍白的微笑,然后用刀叉,小口地、仿佛忍受酷刑般地吃下去。

这一切,都落在菲利克斯的眼中,不断地加深着他对“萨琳娜是一个可怜而无能的受害者”这一印象。

终于,在罗斯柴尔德又一次喝干了一整杯烈酒,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年轻时“一剑斩杀巨龙”(实际上只是在皇家围猎中杀死了一头双足飞龙)的光辉事迹时,菲利克斯似乎觉得时机到了。

他将目光,再一次转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精灵。

“萨琳娜小姐,”他开口了,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穿透力,“我听说,精灵之森是艺术与自然的圣殿,每一位精灵,都是天生的诗人和艺术家。想必,小姐一定也精通音律或诗歌吧?”

这个问题,看似是一个礼貌的恭维,实则是一次尖锐的试探。

他要确认,这个精灵到底是真的公主,还是一个空有血统的草包。

一个真正的公主,必然拥有与之匹配的艺术修养,而这份修养,是无法伪装的。

罗斯柴尔德被打断了吹嘘,显得有些不快,但他还是醉醺醺地嚷道:“当然!我的萨琳娜当然会!她唱歌……唱歌比夜莺还好听!”

萨琳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勾起伤心往事的凄楚与迷茫。

“在森林里的时候……我喜欢在月光下,为那些不会说话的古树弹奏竖琴。”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一丝梦呓般的缥-缈,“我曾经以为,世间万物,都能听懂琴声里的故事。”

她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仿佛要滴下泪来。

“但是现在……我现在知道了,有些声音,比最悲伤的琴声,更让人无法抗拒。”她说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那座正在打着酒嗝的肉山,眼神中充满了宿命般的、令人心碎的顺从与爱慕,“比如……侯爵大人他……他打鼾的声音。那声音,像夏日的雷鸣,充满了力量,让我……感到安心。”

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充满了小女儿家的、愚蠢而天真的痴情。

罗斯柴尔德听了,立刻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粗暴地伸出手臂,将萨琳娜一把揽进自己怀里,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留下一个油腻的唇印。

“听见了吗!菲利克斯!她爱我!她爱我这身力量!”

而菲利克斯,在听到这番回答时,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最后一丝的警惕,也彻底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了怜悯与鄙夷的、彻底的轻视。

一个将男人的鼾声当作战歌来崇拜的、无可救药的、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蠢女人。

这就是他对萨琳娜最终的、也是最确定的评估。

她很美,很可怜,但……毫无威胁。

她不过是叔叔那庞大而愚蠢的开销中,最昂贵、也最华而不实的一件罢了。

目的已经达到,菲利克斯不再多言。他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来。

“叔叔,萨琳娜小姐,感谢您的款待。旅途劳顿,请允许我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罗斯柴尔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集中在了怀中这具温香软玉的身体上。

当菲利克斯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时,萨琳娜那张一直埋在罗斯柴尔德怀里的、带着痴迷笑容的脸,角度微微一变,一双翠绿色的眼眸,隔着男人的臂膀,冷冷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

那眼神中,哪里还有半分的痴情与怯懦?

只有棋手在落下关键一子后,那冰冷、残酷、而又充满了无尽算计的……绝对理智。

第一步,成功了。

她成功地,将自己从菲利克斯的“威胁名单”上,划掉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一股滚烫的、充满了浓重酒气的呼吸,便喷在了她的耳边。

罗斯柴尔德那肥硕的手掌,开始在她那身半透明的裙衫下,不规矩地游动起来。

“小宝贝……现在,没人打扰我们了……”

萨琳娜的身体,瞬间僵硬。

今晚的“课堂”,又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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