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推进到第三周,卡住了。
问题出在供应商那边。
一家关键物料的外协厂,原本谈好的交期和规格,临到生产前突然以原料上涨为由要求加价百分之十五,否则就要延迟交货,而延迟的代价是整个客户接待活动的流程都会被打乱,前期所有的协调和准备都可能付诸东流。
林晚握着电话,听着那头供应商代表油滑又带着几分无赖腔调的解释,感觉太阳穴的血管在一蹦一蹦地跳。
她试图讲道理,搬出合同条款,语气努力维持着专业和强硬,但心底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限。
对方显然是个老油条,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把责任推给市场波动,话里话外透着“你们着急你们就得认”的意思。
挂了电话,掌心一层冰凉的汗。
她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排期表,那些原本井然有序的色块现在看起来像一张嘲讽的脸。
窗外的天空是阴沉的灰白色,压得很低,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行政部经理对此爱莫能助,只丢下一句“你再跟进看看,不行就上报”。
上报给谁?
这个级别的供应商纠纷,最终需要更高权限的人来拍板施压,或者……寻找替代方案。
而替代方案意味着更多的时间、精力,以及不可预知的风险。
林晚在工位上呆坐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点着鼠标,屏幕上的光标茫然地移动。
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不同于面对陈默和债务时的绝望,它更具体,更直接地关乎她的职业能力和她刚刚被赋予的“信任”。
沈国坤把任务交给她时说的“好好做”三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里。
她不能搞砸。
她承担不起搞砸的后果。
不仅仅是工作上的,更是……她说不清楚,但那是一种更隐秘的恐惧,害怕让那个给予她信任和短暂温暖的男人失望。
这种害怕,甚至比对失去工作的恐惧更甚。
下午三点,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整理好与供应商的沟通记录、合同关键页、以及可能影响的排期分析,做成一份简洁但问题清晰的报告。
然后,她起身,走向总裁办公室的方向。
脚步有些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走向审判台。
苏晴正好从旁边的公关部办公室出来,手里拿着杯子,看样子要去茶水间。
看到林晚手里的文件夹和有些苍白的脸色,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
“哟,林晚,去找沈总?脸色这么差,遇到麻烦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介于关心和窥探之间的味道。
林晚勉强扯了扯嘴角,点了点头,没多说。
“正常,哪个项目没点么蛾子。”苏晴凑近了一点,身上那股好闻的香水味飘过来,“不过,找沈总就对了。他啊,最擅长解决这种‘麻烦’。”她刻意加重了“麻烦”两个字,眼神在林晚脸上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去吧,沈总现在应该有空。”
林晚避开她的目光,低声道了谢,继续往前走。她能感到苏晴的视线一直粘在她背上,直到她敲响总裁办公室的门。
“进。”沈国坤的声音隔着厚重的木门传来,平稳,听不出情绪。
林晚推门进去。
办公室很大,装修是冷硬的现代风格,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
沈国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正在看文件,听到声音抬起头。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衬衫,没打领带,领口松开了第一颗扣子,少了几分正式,多了些随性的威严。
“沈总。”林晚站定在办公桌前几步远的地方,手指紧紧捏着文件夹的边缘。
“林晚?”沈国坤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他的眼神很锐利,像能穿透表面看到内里。
“有事?坐下说。”
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
林晚依言坐下,将文件夹双手递过去。
“沈总,关于客户接待项目的物料供应,出了点问题。”她尽量让自己的汇报简洁清晰,但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一丝紧绷,详细说明了供应商临时加价和可能导致的延误。
沈国坤接过文件夹,却没有立刻打开。
他就那么看着她,听她把话说完。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她提到供应商提出的无理加价幅度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等林晚说完,办公室里有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的城市噪音和中央空调出风口细微的风声。林晚的心悬在半空,手指在膝盖上蜷缩起来。
“就这事?”沈国坤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天气。
他这才打开文件夹,快速扫了几眼里面的内容,目光在几个关键数据和条款上停留片刻。
“是……这件事可能会影响整体进度,所以……”林晚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直接来找他。
沈国坤抬手,做了个“不必多说”的手势。
他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
“吴助理,把我手机拿来。另外,帮我查一下‘鑫辉外协’的老总张宝山的直接联系方式,五分钟后给我。”
干脆利落,没有一句废话。
林晚怔怔地看着他。
她预想过很多种可能:严厉的批评,让她自己想办法,或者指示她去求助采购部……唯独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如此迅速地介入,并且似乎早有准备。
沈国坤挂了电话,目光重新回到林晚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少了些公事公办的锐利,多了点……类似于评估,或者说,观察。
“这种小角色,无非是看准了项目时间紧,想趁机咬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对付他们,讲合同条款是第二步。第一步,是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个。”
他说话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
那是一个带有压迫感却又显得专注的姿势。
林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话语和姿态吸引,仿佛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和指南针。
“你处理得没错,先沟通,保留证据。”沈国坤接着说,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肯定?
“但遇到这种摆明耍无赖的,你的身份和权限不够,不需要硬碰。及时上报,是聪明的做法。”
“聪明”两个字,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晚因为焦虑而翻腾的心湖,激起一圈细微的涟漪。
不是责备,不是失望,而是……肯定。
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时刻,这简单的两个字带来的慰藉,出乎意料地强大。
几分钟后,吴助理送来了沈国坤的私人手机和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便签。沈国坤示意林晚稍等,然后当着她面,拨通了那个电话。
他的语气变了。
不再是和她说话时的平稳,也不是开会时的威严,而是一种更圆滑、更低沉、带着某种不言自明分量的腔调。
“张总,我,沈国坤……呵,客气。有件事得跟你通个气……”
他没有吼叫,没有威胁,甚至听起来相当客气。
但每一句话都带着绵里藏针的力道。
他提到了即将到来的行业峰会,提到了某个共同认识的关键人物,提到了鑫辉未来可能参与的另一个大型招标项目……语调轻松,仿佛闲话家常,但字里行间传递的信息却清晰无比:要么按原合同执行,要么,后果可能不止损失这一个订单。
电话那头最初还有些油滑的推诿,但随着沈国坤不急不缓的话语,态度明显软化下来。
最后,通话在对方几乎带着讨好的保证声中结束——价格不变,交期保证,甚至愿意派专人跟进。
沈国坤放下手机,看向林晚。“解决了。他们会按原合同执行,最迟明天上午,他们的项目经理会直接联系你确认细节。”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一个让林晚焦虑绝望、感觉天要塌下来的难题,在他手里,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林晚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感激的话太苍白,震惊的情绪又太赤裸。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眼底有尚未褪去的焦虑,和新涌上的、近乎崇拜的复杂光芒。
沈国坤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
他没有立刻让她离开,而是拿起她那份报告,又仔细看了看。
“方案整体做得不错,细节考虑得也周全。”他指着其中几处排期,“这里,还有这里,可以留出一点冗余缓冲,应对突发状况。还有供应商评估部分,下次可以再把背景调查做深一层,这种有过前科的公司,一开始就应该有备选预案。”
他指出了问题,也给出了切实的建议。
不是高高在上的指责,而是真正的指点。
林晚赶紧拿出笔记本记录,心跳依然很快,但原因已经从焦虑变成了另一种激烈的搏动。
“谢谢沈总,我记住了,以后一定注意。”她低声说,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嗯。”沈国坤应了一声,将文件夹合上,递还给她。
就在她伸手去接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脸,然后,落在了她眼底那片即使用粉底也未能完全遮盖的淡青色阴影上。
他没有立刻移开目光。
林晚接过文件夹,触到他指尖的温度,很干燥,也很稳定。她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缩回手,垂下眼帘。
“林晚。”沈国坤的声音忽然低了一些,在空旷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是,沈总?”她心头一跳。
“你最近……是不是太拼了?”他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只是上司对下属寻常的关心,“这个项目很重要,但也没必要把所有压力都一个人扛。我看你精神不太好。”
林晚的呼吸窒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更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来。
她下意识地想扯出一个“我没事”的笑容,但嘴角僵硬,没能成功。
“我……我还好,可能就是最近睡得有点晚。”她含糊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文件夹。
沈国坤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他靠回椅背,目光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似乎想了什么,然后才转回来,看着她,用那种平稳的、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语气说道:“公司重视员工,尤其是像你这样肯干、有能力的。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影响到工作状态,可以适当提出来。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斟酌用词,然后才接着说,声音更缓,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林晚心上:“我听说,你晚上还在别处兼职?”
林晚浑身一僵,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和滚烫的羞耻。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是苏晴?
还是……他一直在留意她?
巨大的羞愧感淹没了她。
在他面前,在她刚刚仰慕其能力、感激其帮助的上司面前,她那份狼狈的、需要打两份工才能维持生计的窘迫,被赤裸裸地揭开了。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当场抓住的作弊学生,无所遁形。
“我……我……”她喉咙发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脸颊烧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国坤看着她瞬间涨红又变得苍白的脸,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他没有继续追问细节,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或怜悯,只是平静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经济上有压力,可以跟公司申请一些合理的补助,或者,把手头项目做好,奖金不会少。没必要把自己熬垮。身体才是根本。”
先是“公司重视员工”的大旗,然后是“我听说”的个人化关注,最后落在“身体才是根本”的体恤上。
这番话,公与私的界限巧妙模糊,关怀与掌控融为一体。
它既给了林晚一个台阶下(公司可以提供帮助),又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你的情况,我知道。
林晚低着头,盯着自己皮鞋的鞋尖,心跳如擂鼓。
羞愧之余,那股奇异的、被她拼命压抑的依赖感,再次悄然滋生。
在她最狼狈的时刻,他没有嘲笑,没有施压,反而给出了一条看似可行的“出路”——做好项目,拿奖金。
这比任何空洞的安慰都实际,也……更诱人。
“谢谢沈总关心,”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细如蚊蚋,“我……我会注意的。兼职……我会处理好。”
“嗯。”沈国坤似乎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不再多言,“去吧,供应商那边跟进好。有问题随时找我。”
“好的,沈总。”林晚如蒙大赦,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
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她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长长地、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手里的文件夹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
接下来的几天,沈国坤以项目需要“密切跟进”为由,增加了与林晚的直接沟通频率。
有时是在办公室简短交代,有时是临近下班时“顺便”叫她进去确认某个细节,甚至有一次,因为讨论一个临时修改的流程,拖到了很晚,他“顺理成章”地提出一起在楼下餐厅吃点东西,边吃边谈。
在这些独处或半独处的时刻,沈国坤充分展现了他在商业上的老练和敏锐。
他提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给出的建议精准有效。
林晚像个海绵一样吸收着这些她以往接触不到的经验和视角,对他的专业能力和判断力越发折服。
而他在交谈中偶尔流露出的、对她个人处境的理解不再提及兼职,但会问“最近睡眠好点没有?”,又让这种折服掺杂了越来越多的个人情感成分——那是一种混合了感激、崇敬、和被强大力量庇护的安全感。
与此同时,陈默那边依旧是一潭死水,甚至愈发浑浊。
他酗酒更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和林晚之间几乎零交流。
家,对林晚而言,越来越像一个需要咬牙才能踏进的冰冷牢笼。
而她白天在公司,在沈国坤身边感受到的那种被需要、被认可、被指引的“价值感”和隐秘的“温暖”,则形成了愈发强烈的对比。
天平在无声中倾斜。
每一次沈国坤叫她的名字,每一次他投向她的那种深邃而了然的注视,每一次他看似无意地解决了她棘手的难题,都在她心上那层本就脆弱的道德冰面上,刻下一道新的裂痕。
项目的难题解决了,流程重新回到正轨。
但林晚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偏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了。
她站在公司明亮的玻璃幕墙前,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城市灯火,手里握着已经不再震动着催债短信的手机,心里却想着刚才沈国坤交代任务时,手指无意间擦过她手背的那一下。
温热,短暂,却像烙印。
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她正站在一个光滑的斜坡上,向下,是沈国坤代表的、强大而危险的未知;向上,是她早已疲惫不堪、冰冷绝望的来路。
而她,已经半步踏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