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上午,阳光透过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在昏暗的卧室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的光斑。
林晚难得没有安排加班或便利店兼职,她蜷缩在床上,贪恋着这片刻不必立刻起身面对现实的惰性。
身体依旧疲惫,但至少大脑可以暂时放空。
陈默在客厅,似乎醒了,能听到他趿拉着拖鞋走动和打开冰箱的轻微声响,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制造噪音。
这种刻意的、死水般的安静,反而让空气更加滞重。
就在这沉闷的寂静中,林晚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不是微信提示音,是来电铃声,尖锐而持久,瞬间撕破了房间虚假的宁静。
林晚心脏一跳,第一反应是催债的。她几乎是屏住呼吸,伸手拿过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却不是陌生号码,而是“王姨”。
婆婆。
她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一种不同于债务压力的、另一种形式的疲惫感涌了上来。她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她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温和。
“小晚啊,”王姨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略高的音调和不加掩饰的关切(或者说,控制欲),“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在忙啥呢?”
“没忙什么,妈,刚醒。”林晚简短地回答,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窗帘缝隙那线刺眼的光上。
“这都几点了还刚醒?年轻人不能这么懒散!”王姨习惯性地数落了一句,但很快切入正题,“你最近是不是又没回来看我们?上个星期天就说忙,这个星期天呢?陈默也不见人影,打电话要不是不接,就是敷衍两句就挂。你们俩怎么回事?是不是感情出问题了?”
连珠炮似的质问,带着不容置疑的焦虑和隐隐的责备。
林晚捏着手机的手指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没有,妈,我们挺好的。就是最近……工作都忙。”她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借口。
“忙忙忙,就知道说忙!再忙能比一家人团聚还重要?”王姨的声音拔高了些,“小晚,不是妈说你,你是个女人,家才是根本。工作再重要,能比传宗接代重要?你看看你们,结婚都好几年了,到现在连个动静都没有!陈默以前拼事业,我也理解,可现在呢?他公司不是……不是那什么了吗?正好有时间啊!你们得抓紧了!我那些老姐妹,孙子孙女都上幼儿园了,我这心里……”
又来了。
催生。
这几乎成了每次通话的固定主题,像一道无法愈合的旧伤疤,每次都被精准地揭开,撒上一把名为“传统”、“责任”、“别人家”的盐。
林晚感觉喉咙发干,胃部一阵抽搐。
她怎么跟王姨解释?
解释陈默一蹶不振,终日酗酒,连基本的夫妻生活都无法完成?
解释他们现在负债累累,连下个月的房租都要东拼西凑,哪里敢想生孩子?
解释她自己每天打两份工,累得站着都能睡着,身体和精神早已千疮百孔,根本没有余力去孕育一个生命?
这些尖锐的现实像一团乱麻堵在胸口,但她一个字也不能说。
说了,只会引来更多的追问、指责、担忧,或者更糟糕的、对陈默变本加厉的溺护和对她“没照顾好丈夫”的埋怨。
“妈,这些事情……急不来的。我们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她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像在念一篇与自己无关的稿子。
“条件?什么条件?我跟你爸那时候,饭都吃不饱,不也把陈默拉扯大了?条件是人创造出来的!”王姨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语气更加急切,“小晚,你是不是不想生?还是身体有什么问题?有问题早点去看医生!不能拖!我们老陈家可就陈默这一根独苗……”
“妈!”林晚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压抑的激动而有些尖锐。
她立刻意识到失态,连忙缓了缓语气,“我身体没事。就是……就是最近太累了。生孩子的事,等过段时间稳定点再说,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王姨似乎被她的打断弄得有些愣怔,随即是不满的嘟囔:“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每次都是这句话。我看你就是不上心!陈默也是,被那个破公司搞垮了,连带着家也不顾了……小晚,不是妈说你,你是他媳妇,得多管管他,多回家看看,多在他耳边吹吹风,这男人啊,就得女人在后面推着……”
后面的话,林晚已经听不太清了。
那些声音化作嗡嗡的背景噪音,在她耳边盘旋。
她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胸口闷得喘不过气。
管管他?
怎么管?
一个自己主动沉溺在酒精和失败里不愿醒来的人,是她能“管”得了的吗?
回家看看?
回哪个家?
这个冰冷窒息、弥漫着酒臭和绝望的出租屋吗?
“……行了,我也不多说了,说多了你又嫌我啰嗦。”王姨终于结束了她的“训导”,语气缓和下来,却带着一种“我都是为了你们好”的无奈和委屈,“下周末无论如何得回来吃饭,听见没?我给你们炖汤补补。挂了。”
不等林晚回答,电话就被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
林晚举着手机,僵在床上,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一动不动。
窗帘缝隙那线阳光不知何时偏移了,不再照在地板上,而是恰好落在她的眼睛上。
刺目的光亮让她眼眶发酸,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慢慢放下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然后,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快步走进卫生间,反锁上门。
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面,她才允许自己顺着墙滑坐下去,蜷缩在角落里。
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
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却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
为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来逼她?
陈默用颓废和指责逼她,债主用短信和威胁逼她,现在连婆婆也要用传统和孝道逼她!
她就像一块被放在铁砧上的生铁,被来自四面八方的重锤反复捶打,没有人问她疼不疼,累不累,只想把她塑造成他们需要的形状。
贤惠的妻子,孝顺的儿媳,未来合格的母亲……这些角色沉重得像一副副枷锁,而她自己的存在,她自己的感受和需要,早已被挤压得不见踪影。
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衣袖。
这一次的哭泣,不再是深夜独自面对镜子的无声落泪,而是压抑太久后的一次决堤,混合着委屈、愤怒、无助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哭得浑身发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嚎啕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泪水终于流干,只剩下空荡荡的麻木和红肿刺痛的双眼。
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洗手池前。
镜子里的人双眼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如纸,头发凌乱,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印,一副彻头彻尾的狼狈相。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着脸颊,直到皮肤传来刺痛感,试图让那该死的红肿消退一些,也让自己清醒一些。
目光无意间落在挂在墙上的背包上。
她盯着看了几秒,然后走过去,拉开最里层的夹袋。
那个暗金色的信封还在,安静地躺在那里,与她此刻的狼狈格格不入。
养生会所。体验券。放松。注意身体。
沈国坤平和有力的声音,和他递过信封时那双深邃平静的眼眸,毫无预兆地浮现在脑海。
像在漆黑冰冷的海底,看到了一束遥远但温暖的光。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渴望攫住了她。
她需要逃离这里,哪怕只有几个小时。
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逃离陈默,逃离婆婆电话里带来的所有压力和指责。
她需要被……触摸,被照料,而不是被索取,被压榨。
她需要那种……被沈国坤的话语和那张体验券所代表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秩序井然且带着体恤的“呵护”。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
她几乎没有再犹豫,拿出信封,抽出里面那张制作精良、质感厚重的体验券。
上面印着烫金的会所名字和地址,位于城市另一端的顶级商圈。
她没有化妆,甚至没有仔细梳理头发,只是换上了一件相对整洁的连衣裙,套上外套,拿起背包和那张券,推开卫生间的门。
客厅里,陈默正瘫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游戏的光,脸上没什么表情。
听到动静,他抬眼看了林晚一下,眼神空洞,很快又移回屏幕,什么也没问。
林晚也没有解释。她沉默地换好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将门在身后关上,也把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暂时关在了里面。
一个多小时后,林晚站在那家养生会所光可鉴人的大堂里。
空气中弥漫着幽雅的香薰气息,温度恒定舒适,背景是若有似无的古典音乐。
穿着得体制服的前台小姐笑容温婉,确认过体验券后,便有一位穿着淡粉色制服、声音轻柔的接待员引领她进入内部。
更衣、沐浴,然后被带入一间独立的、灯光柔和静谧的理疗室。
空气里是精油的芬芳。
负责按摩的理疗师是一位三十多岁、手法娴熟温和的女性,话不多,只在她躺上那张柔软舒适的美容床时,轻声询问了她的受力程度和是否有特别需要放松的部位。
当温热精油的香气弥漫开来,当理疗师力道适中、节奏舒缓的双手开始按压她紧绷僵硬的肩颈时,林晚几乎在接触的瞬间,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近乎喟叹的呻吟。
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
她的身体早已忘记了“放松”是什么感觉。
肌肉像一块块板结的石头,在专业手指的按压和推揉下,酸胀,疼痛,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淤塞被疏通、僵硬被瓦解的奇异快感。
她闭上了眼睛。
世界被隔绝在外面。
没有催债短信,没有陈默的鼾声和酒气,没有婆婆喋喋不休的催生和抱怨。
这里只有轻柔的音乐,怡人的香气,和那双仿佛能洞悉她所有疲惫与紧绷的、温柔而有力的手。
理疗师的手法很好,从肩颈到背部,再到腰腿,一寸寸地熨帖过去。
林晚的意识随着那舒适的力道逐渐模糊、飘散。
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烈日暴晒干裂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场温润细密的春雨。
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展,每一根神经都在贪婪地汲取这难得的抚慰。
在意识沉浮的间隙,一些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
是沈国坤在车内平稳的侧脸,和他讲述自己早年艰难时,那种平静有力的语调。
是他递过体验券时,那份看似随意却不容拒绝的体恤。
是他那句“注意身体”,在此时此地,被这双温柔的手和他的馈赠,实实在在地兑现了。
一种复杂的情感在心中涌动。
是感激,没错。
但似乎又不止是感激。
还有一种……隐秘的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惭愧的暖意。
在这个所有人都向她索取、向她施加压力的世界里,只有他,以一种强大而从容的姿态,给予了她切实的、能让她暂时喘息的“关怀”。
尽管她知道这“关怀”或许并不纯粹,背后可能有着她无法看透的算计或目的。
但在此刻,在这双温柔的手的抚慰下,在她身心俱疲、濒临崩溃的边缘,这“关怀”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无力,也不想,去深究浮木之下是否藏着漩涡。
按摩结束时,理疗师轻声告诉她时间到了。
林晚缓缓睁开眼睛,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那些深入骨髓的酸痛虽然还在,但已经被有效地缓解了。
头脑也清明了不少,虽然红肿的眼睛无法立刻消退,但眼底那片浓重的阴霾似乎散开了一些。
她起身,道谢,换好衣服,走出那间温暖的理疗室,重新回到会所静谧的走廊。
站在电梯前,等待下楼时,她看着光洁如镜的电梯门上映出的自己。
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不再那么空洞涣散。
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然后,她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为“沈总”的号码。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
最终,她没有拨出去,也没有发信息。只是看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她收起手机,走了进去。电梯快速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她知道,当电梯门再次打开,她将重新回到那个冰冷、沉重、充满债务、指责和失败气息的现实世界。
但在那之前,在这密闭下行的空间里,她允许自己,最后一次,细细回味那短暂的、被温柔手掌和幽雅香气包裹的放松时光,以及……那个给予她这短暂时光的男人,和他那双深邃平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电梯抵达一楼,门缓缓开启。外面是繁华商场的喧嚣。
林晚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走了出去。
脸上重新戴上了那副习惯性的、平静而略带疏离的“白日的面具”。
只是这一次,面具之下,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松动,并且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滑出了无可挽回的第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