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我在鸟鸣中醒来。
古镇的黎明来得早,天光透过木格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隐约的动静——是她在走动,很轻的脚步声,然后是水龙头打开的声音。
我拿起手机,屏幕显示5:07。给她发消息:“醒了?”
几乎立刻回复:“嗯。吵到你了?”
“没有。我也醒了。”
“要去看日出吗?老板说后山能看到。”
“好。等我十分钟。”
迅速洗漱,换上干净T恤和长裤。
开门时,她正好也从房间出来。
她换了身浅灰色的运动服,头发扎成高马尾,素面朝天,却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早。”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我这样……是不是很邋遢?”
“很清爽。”我说,“像高中生晨跑。”
她轻轻推我一下:“又取笑我。”
民宿老板已经在一楼准备早餐,看见我们,笑着指指后门:“从那边出去,有条小路上山。二十分钟就能到观景台。”
清晨的古镇还在沉睡。
石板路上湿漉漉的,是昨晚的露水。
空气清冽,带着植物的气息。
我们沿着老板指的小路往山上走,石阶很窄,只容一人通过。
“小心。”我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她。
“没事。”她扶着旁边的竹篱笆,脚步很稳。
爬了大概十五分钟,眼前豁然开朗——是一个小小的平台,有石凳和木栏杆。
从这里能俯瞰整个古镇:白墙黑瓦的屋顶连成片,几条小河穿城而过,炊烟正从几户人家的烟囱里袅袅升起。
东方天际线泛着鱼肚白,渐渐染上橘红、金黄、绛紫。我们并肩站在栏杆前,等太阳升起。
“冷吗?”我问。清晨的山风有些凉。
“有点。”她搓了搓手臂。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愣了一下,没有拒绝,只是把衣服裹紧了些。外套还带着我的体温。
“谢谢。”她轻声说。
“应该的。”
太阳就在这时跃出地平线。
第一缕金光刺破云层,瞬间洒满整个山谷。
古镇醒了——屋顶开始反射阳光,河水泛起粼粼波光,远处传来鸡鸣和犬吠。
她静静看着,侧脸在晨光中轮廓分明。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不知道是露水,还是泪水。
“真美。”她喃喃道。
“嗯。”我看着她的侧脸,“比日出还美。”
她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真心话。”我说,“雯雯,您知道吗?我现在看着您,心里就在想——这辈子值了。能遇见您,能和您一起看日出,能站在您身边,这辈子就值了。”
她眼眶红了,别过脸去:“大清早的,别惹我哭。”
我从后面轻轻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她没有挣脱,反而往后靠了靠,整个人倚在我怀里。
我们就这么站着,看太阳完全升起,看古镇在晨光中彻底苏醒。世界如此安静,只有风声、鸟鸣,和我们彼此的心跳。
“赵晨。”她轻声说。
“嗯?”
“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会记得这个早晨吗?”
我的心狠狠一抽,手臂收紧:“不会分开。”
“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我打断她,“雯雯,我不会让那种如果发生。您在哪,我在哪。这辈子,下辈子,都是。”
她转过身,面对我。晨光在她脸上跳跃,眼睛里映着我的影子。然后她踮起脚尖,吻了我。
不是昨晚在房间里的那种试探的吻,而是坚定、温柔、绵长的吻。
她的手环上我的脖子,我的手臂搂住她的腰。
我们在晨光中接吻,在山顶的风中,在苏醒的古镇之上。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我忘记时间,忘记世界,只记得她唇齿间的温度和气息。
分开时,我们都有些喘。她脸很红,眼睛水汪汪的,嘴唇微微肿了。
“对不起,”她小声说,“我太冲动了……”
“我喜欢您冲动。”我笑着说,“以后可以多冲动点。”
她捶了我一下,然后靠在我怀里,脸埋在我胸口。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和我一样快。
下山时,我们牵着手。阳光已经很亮了,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石板路上,一前一后,偶尔重叠。
回到民宿,老板正在摆早餐:清粥、小菜、油条、包子。我们坐在天井里吃,阳光斜斜照进来,暖洋洋的。
“今天有什么安排?”老板问。
“随便走走。”我说,“有什么推荐吗?”
“可以去老街逛逛,那边有几家老茶馆不错。下午可以去河边坐船,晚上……”老板压低声音,“今晚有皮影戏,在小广场。”
我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想去吗?”我问她。
“想。”她点头,“好久没看皮影戏了。”
吃完早饭,我们回房间换衣服。她换上了昨天买的浅绿色连衣裙,我换了件白色衬衫。再下楼时,老板看着我们笑:“真般配。”
她脸红了,我握紧她的手:“谢谢。”
老街比主街更安静,游客很少,大多是本地居民。
我们在一个老茶馆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
茶馆很旧,木头桌椅磨得发亮,墙上贴着泛黄的年画。
茶上来时,她端起来闻了闻:“好香。”
“我尝尝。”我凑过去,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
她愣住了,然后笑了:“你真是……”
“真是什么?”
“没大没小。”她说,但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茶馆老板是个白发老人,看我们这样,也笑起来:“年轻真好。”
我们就这样坐了一上午,喝茶,聊天,看窗外行人走过。
说的大多是琐事——她讲她大学时第一次来古镇,我讲我小时候跟父亲去旅游的趣事。
时间慢得像桌上的茶烟,悠悠地飘散。
中午在茶馆吃了简单的面。下午按计划去坐船。
乌篷船很小,只容两个人。船娘是个中年女人,话不多,只在我们上船时说了句“坐稳”,就摇起橹来。
船缓缓划入河道。两岸是垂柳和白墙,偶尔有石桥从头顶掠过。阳光透过柳枝洒下来,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坐在船头,伸手去撩水。水很清,能看见水草摇曳。
“小心。”我说。
“没事。”她回头笑,“水很凉,很舒服。”
船娘忽然开口:“你们是新婚夫妻吧?”
我们俩都愣住了。她脸一下子红了,我赶紧说:“不是,是……是情侣。”
“哦。”船娘点点头,“看着很恩爱。”
船在窄窄的河道里穿行,经过一座又一座石桥。
有的桥洞很矮,过桥时要低头。
有一次过桥时,光线突然暗下来,我下意识握紧她的手。
黑暗中,她轻轻捏了捏我的手指。
从船上下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阳光依然热烈,我们找了棵大树下的长椅坐下。
“累吗?”我问。
“有点。”她揉揉小腿,“走太多路了。”
“我帮你揉揉?”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唐突了。
但她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她穿着裙子,我迟疑了一下,把手放在她小腿上。
隔着薄薄的丝袜,能感觉到她肌肤的温度和肌肉的线条。
我尽量控制力道,从脚踝慢慢往上揉。
“舒服吗?”我问。
“嗯。”她闭上眼睛,“你手法很好。”
“我妈腿不舒服时,我常帮她揉。”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温柔:“你是个好孩子。”
“我只对您和妈妈好。”我说。
揉了一会儿,她忽然说:“赵晨,你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除了……和我在一起。”
我想了想:“想过。我想写东西,可能是小说,也可能是别的。还想学摄影,把和您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记录下来。”
“然后呢?”
“然后出版一本书,叫《我和我的老师》。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给所有人看。”
她笑了:“那我会被开除的。”
“那就等我成名了再出版。”我也笑,“到时候就说,这是献给初恋的礼物。”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是你的初恋?”
“是。”我很认真地说,“第一个喜欢的人,第一个爱的人,第一个想共度一生的人。”
她眼眶又红了:“我也是。赵晨,你也是我的初恋——第一个让我心动到不顾一切的人。”
我们坐在树荫下,看着河水静静流淌。有风吹过,柳枝拂动,光影摇曳。这一刻,世界如此完美,完美得不真实。
傍晚,我们按计划去看皮影戏。
小广场上已经搭起了简易戏台,白布幕后面亮着灯。观众大多是老人和孩子,我们两个年轻人坐在其中,显得有些突兀。
皮影戏演的是《白蛇传》。白布幕上,纸偶翩翩起舞,老艺人在幕后唱着戏文,声音苍凉悠远。
演到白娘子被压雷峰塔时,她忽然握紧了我的手。我转头看她,发现她在流泪。
“怎么了?”我小声问。
“没什么。”她擦掉眼泪,“就是觉得……相爱的人,为什么要经历这么多磨难?”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那是戏。我们不会的。”
她靠在我肩上,小声说:“赵晨,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手。”
“我答应。”我说,“死也不放手。”
皮影戏散场时,天已经全黑了。街灯亮起,古镇的夜晚又一次降临。我们牵手往回走,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走。
快到民宿时,路过一家还没打烊的小店,橱窗里摆着那幅双面绣——她昨天看中的那幅。
“等一下。”我说。
“怎么了?”
我没回答,走进店里。老板正要关门,看见我,愣了一下:“小伙子,我们要打烊了。”
“就买这个。”我指着那幅绣品。
那是一幅荷花图,粉色荷花,翠绿荷叶,绣工精致,栩栩如生。标价不菲,几乎是我一个月打工的钱。
“赵晨,不要……”她跟进来,想拉我。
“包起来。”我对老板说。
老板看看我,又看看她,笑了:“送给女朋友?好眼光,这是老师傅的手艺。”
付钱时,我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现金。但接过包装好的绣品时,心里满满的。
“给你。”我递给她。
她抱着盒子,眼眶又红了:“太贵了……你哪来这么多钱?”
“打工攒的。”我说,“本来想等您生日再送,但今天就想送。”
“为什么?”
“因为今天太美好了。”我说,“美好到我想把它凝固下来。以后您看到这幅绣品,就会想起今天——我们一起看日出,一起喝茶,一起坐船,一起看皮影戏的今天。”
她抱着盒子,眼泪掉下来,滴在包装纸上。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别哭,妆要花了。”
“我没化妆。”她哭着笑。
“那也别哭。”我说,“我喜欢您笑的样子。”
回到民宿时,院子里很安静。其他客人似乎都睡了。我们轻手轻脚地上楼,在房间门口停下。
“今天……”她抱着绣品,看着我。
“今天很开心。”我说。
“我也是。”她咬了咬嘴唇,“赵晨,我……”
“嗯?”
她深吸一口气:“今晚……你能来我房间吗?”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她脸一下子红透,“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坐在阳台上,看星星,聊天。像昨晚那样。”
我笑了:“好。”
“那……我先去洗澡。你半小时后过来?”
“好。”
她开门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在床上,心跳如鼓。
不是紧张,不是害怕,是某种混合着期待和克制的兴奋。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想更进一步,但又还没完全准备好。
她想在安全距离内,试探彼此的边界。
半小时后,我敲响了她的门。
她开了门,已经洗过澡,换了睡衣——是那套浅蓝色的棉质睡衣,很保守的款式,长袖长裤。头发湿漉漉的,用毛巾包着。
“进来吧。”她小声说。
房间里开着暖黄的台灯,窗帘拉开,阳台门也开着,夜风吹进来,带着凉意。她把绣品放在床头柜上,包装已经拆了,裱在简单的木框里。
“真好看。”我说。
“嗯。”她坐在床边,“我会一直珍藏。”
我走到阳台,靠在栏杆上。她跟出来,站在我身边。夜空中星星很亮,比城市里清晰得多。
“赵晨。”她轻声说。
“嗯?”
“今天……谢谢你。”她说,“谢谢你陪我过这么完美的一天。”
“是我要谢谢您。”我说,“谢谢您愿意和我在一起。”
她靠在我肩上,我们一起看星星。夜风吹过,带着她的发香和沐浴露的清香。我的手臂搂着她的肩,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柔软和温度。
“冷吗?”我问。
“有点。”
“进去吧。”
我们回到房间,坐在床边。台灯的光把房间照得很温馨。她靠在床头,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聊什么?”我问。
“随便。”她说,“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我好像……还不够了解你。”
于是我说起来。说小时候调皮捣蛋,说第一次暗恋隔壁班的女生,说父亲离开那天我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夜,说转学后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心动。
她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问题。我说了很久,说到口干舌燥。
“该您了。”我说。
“我?”她笑了笑,“我的故事很无聊的。”
“我想听。”
她想了想,开始说。说从小就是乖乖女,说工作后相亲无数次,每次都无疾而终。说三十岁生日那天,一个人在家喝酒,哭到半夜。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遇见你了。”她看着我,“赵晨,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一个人过一辈子了。我不再期待爱情,不再相信婚姻,只想好好工作,照顾妈妈,平淡地过下去。”
“然后我出现了。”
“然后你出现了。”她笑了,“像一道光,突然照进我的生活。那么亮,那么暖,让我……措手不及。”
我握住她的手:“那现在呢?还措手不及吗?”
“还是会的。”她诚实地说,“每次你看我的眼神,每次你牵我的手,每次你说爱我……我都会心跳加速,像个初恋的小女孩。”
“您就是。”我说,“我的小女孩。”
她眼眶又红了:“赵晨,你这样……我真的会离不开你的。”
“那就别离开。”我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头,“永远别离开。”
时间在聊天中流逝。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我们都有些困了。
“你该回去了。”她说,但手指还拉着我的手。
“嗯。”我站起来,“晚安。”
“晚安。”
我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回头看她,她坐在床边,灯光在她身后,整个人笼罩在光晕里。
“雯雯。”我叫她。
“嗯?”
“明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嗯。”
“我会珍惜每一分钟。”
她笑了:“我也是。”
我拉开门,走出去。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灯光和她的身影。
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脑海里全是今天的画面:晨光中她的侧脸,船上她撩水的样子,树下她闭眼享受按摩的神情,还有刚才在灯光下温柔说话的模样。
三天两夜,已经过去两天。
还有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千四百四十分钟。
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
手机震动,是她的消息:“睡了吗?”
“没。”
“我也没。”
“在想什么?”
“想你。”
我看着那两个字,笑了。回复:“我也在想您。明天见。”
“明天见。”
放下手机,我闭上眼睛。
明天。
还有明天。
而明天之后,还有无数个明天。
只要和她在一起,每一个明天,都值得期待。
窗外,古镇的夜更深了。
而我和她的故事,还在继续书写。
在晨光里,在星空下,在每一个相视而笑的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