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加了三天班。
最后一份需要核对的物料清单确认邮件发出时,林晚感觉自己的眼皮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异常沉重。
办公室早已空无一人,惨白的灯光照着一排排整齐却冰冷的工位,只有她这一隅还亮着,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
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肩膀和脖颈的酸痛已经变成了某种持续存在的背景噪音,提醒着她身体的极限。
胃部空荡荡地揪着,但她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只想快点回家,倒在床上,哪怕只是躺在陈默刺鼻的酒气和沉重的鼾声旁边,获得几个小时不必思考的黑暗。
然而,“家”那个字眼滑过心头时,带来的不是温暖和放松,而是一阵更深的疲惫和……隐隐的抗拒。
那场碎裂的沟通和之后冰冷的、失败的性尝试,像一层洗不掉的油污,涂抹在“家”这个原本应该温馨的概念上。
她不知道今晚回去会面对什么,是继续的沉默,还是另一次毫无征兆的爆发?
她甩甩头,不去想。
收拾好东西,关掉电脑和桌上的台灯。
瞬间降临的黑暗让她有片刻的不适,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进来,给办公室蒙上一层幽蓝暧昧的光晕。
走出公司大楼,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瞬间穿透了她单薄的衬衫。
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这个时间点,地铁里应该人不多了,但想到要穿过冷清的街道走去地铁站,再挤上那趟漫长的线路,最后在漆黑的楼道里摸索上楼……一种更深沉的倦怠感攫住了她。
她站在写字楼门口的台阶上,望着前方车流如织却漠不关心的马路,有那么几秒钟,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像一片被风吹离枝头的落叶,不知道会飘向哪里,也没有任何根系可以依附。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滑到她面前,停住。低调奢华的车型,流畅的线条,在路灯下反射着暗哑的光泽。副驾驶的车窗无声降下。
沈国坤的脸出现在窗后。
他微微侧头,看向站在台阶上有些愣神的林晚。
他的脸在车内灯光的映衬下,轮廓显得愈发深邃,眼神平静,没有笑意,却也没有上位者常见的疏离感。
“这么晚才下班?”他的声音透过降下的车窗传来,不高,但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稳的质感。
林晚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完全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沈国坤,更没想到他会停车。
短暂的慌乱后,她连忙回道:“是,沈总,刚处理完客户接待的一些收尾工作。”声音因为疲惫和意外而有些干涩。
“辛苦了。”沈国坤点了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脸上勉力维持的平静,看到她眼底深藏的倦色。
“这个点不好打车,地铁也快末班了。上车吧,顺路送你一段。”
不是询问,甚至不是邀请。是一种陈述,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意味,却奇妙地没有给人压迫感,更像是一种……体恤。
林晚的第一反应是想拒绝。
怎么能让老板送自己回家?
这不合规矩,也……太过逾越。
但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没能说出口。
夜风的寒意,身体的疲惫,对那漫长冰冷归途的隐隐畏惧,以及沈国坤话语里那种平淡却不容忽视的“顺路”和“体恤”,像几股看不见的丝线,缠绕住了她。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低声道:“……谢谢沈总。”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坐前面吧。”沈国坤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
林晚动作一顿,手指在冰凉的车门把手上收紧。
坐前面……和老板并排?
这比坐后面更让她感到不安。
但她没有勇气再次违逆,只得轻轻关掉后门,绕到另一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车内温暖如春,一股淡淡的、清冽好闻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那是高级皮革、清洁剂和一丝极淡的、属于沈国坤身上的古龙水味混合的气息,与他本人一样,克制而富有存在感。
她小心翼翼地坐进去,系好安全带。动作有些僵硬,身体尽量靠着车门,与驾驶座上的男人保持着一段她觉得“安全”的距离。
车子平稳地驶入夜色中的车流。
沈国坤开车很稳,不急不缓,手指搭在方向盘上,姿态放松。
车内播放着低缓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悠扬又略带忧郁的旋律在狭小空间里流淌,恰到好处地填补了沉默,却又不显得刻意。
林晚正襟危坐,目光拘谨地看着前方流动的街景,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包带。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来自身份的巨大落差,来自密闭的空间,也来自她内心无法平复的紧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接下来可能发生对话的隐秘期待?
她立刻掐断了这个念头。
“最近压力很大?”沈国坤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她,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语气就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一样自然。
林晚浑身一紧,喉咙有些发干。“还……还好。项目刚开始,是有些忙。”她斟酌着词句,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专业。
沈国坤似乎低笑了一声,很轻,几乎被音乐盖过。
“不只是项目吧。”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声音低沉而平缓,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眼睛里,不只是加班的疲惫。”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林晚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无法控制的涟漪。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他,眼底有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一丝被看穿的慌乱。
他……他怎么会知道?
沈国坤这才侧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深,像夜晚的深海,表面平静,内里却潜藏着难以估量的东西。
但他的表情并不具有侵略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理解的平静。
“别紧张。”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前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能比你现在压力更大。”
林晚怔住了。她没想到他会说起自己。
“那时候刚创业,什么都没有。挤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能结冰。拉不到投资,合伙人卷款跑了一个,剩下的债务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沈国坤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有任何怨怼或自怜,只有一种经历过后的淡然和洞悉,“每天一睁眼,就是想着今天怎么活下去,怎么应付上门催债的人,怎么给还在跟着我的那几个兄弟发工资。最难的时候,连着吃了一个月的清水挂面,加瓶老干妈都觉得奢侈。”
林晚完全被他的讲述吸引了。
她想象不出如今坐在她身边这个衣着考究、掌控着庞大公司的男人,曾经也有过那样狼狈不堪、近乎绝望的岁月。
那画面与她和他现在的形象反差太大,却又奇异地……拉近了一些距离。
原来,那样强大的人,也曾坠入谷底。
“那时候也觉得,天塌了,这辈子可能就这么完了。”沈国坤继续说着,语气依旧平和有力,“但你知道吗?人有时候就是被逼到绝境,才能把骨头里的那点硬气全逼出来。没什么退路,反而能看清哪些东西是虚的,哪些是实的。咬咬牙,一点一点熬,一点一点挣,坑填上了,路也就慢慢走出来了。”
他的话,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鼓励,只有实实在在的经历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
但恰恰是这种务实,像一道坚实的光,穿透了林晚眼前浓重的迷雾。
她一直觉得自己在泥潭里挣扎,看不到岸,但沈国坤的话告诉她,泥潭是可以走出来的,只要……咬咬牙,一点一点熬。
她突然感到鼻子有些发酸。
不是想哭,而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冲击。
长久以来,她独自承受着来自家庭、债务、工作的所有压力,陈默给她的只有拖累和指责,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熬”,更没有人用这种平等而理解的口吻,与她分享“熬过来”的经验。
沈国坤此刻,不仅仅是一个上司,更像一个……引领者,一个证明“绝境可渡”的活生生的例子。
“我……”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声音有些哽咽,连忙止住,清了清嗓子才低声道,“谢谢沈总跟我说这些。”
“没什么。”沈国坤淡淡地道,“看到你,有时候会想到那时候的自己。都不容易。”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难,也得记得照顾好自己。你脸色不太好。”
林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皮肤有些冰凉。她这几天确实没怎么睡好,吃得更少。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沈国坤伸手,从前排储物格里拿出一个质感很好的暗金色信封,递到林晚面前。
“拿着。”
林晚看着那信封,没有立刻接。“沈总,这是……?”
“一个客户送的,他们集团旗下养生会所的体验券。”沈国坤语气随意,仿佛在递一张无关紧要的传单,“我用不上。你去试试,放松一下。注意身体。”
注意身体。
又是这句话。
从他口中说出来,没有长辈式的唠叨,没有上司程式化的关怀,而是一种基于共同“熬”过艰辛的理解,一种强者对暂时被困弱者的、不带施舍感的体恤。
林晚看着那信封,内心剧烈挣扎。
理智告诉她不该接受老板这么私人的赠予,这不合规矩,也容易引人误会。
但情感上……那信封像一个诱人的浮标,漂浮在她冰冷的、快要窒息的生活水面上。
一次“放松”,一次“注意身体”的机会,对她来说,奢侈得如同幻梦。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轻轻鸣了一下笛。
沈国坤没有催促,依旧举着信封,手臂稳定,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
林晚的指尖微微颤抖,最终,她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信封。信封入手微凉,质感细腻。
“谢谢沈总。”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淹没在重新响起的引擎声中。
“嗯。”沈国坤应了一声,不再多言,专注开车。
剩下的路程在沉默中度过,但车内的气氛已然不同。
爵士乐依旧流淌,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手里那个微凉的信封却像一块炭火,熨帖着她冰冷僵硬的掌心,也悄悄灼热了她心底某个早已冻僵的角落。
车子在她租住的老旧小区门口停下。这里与沈国坤刚才描述的、和他如今所处的世界,隔着天堑。
“谢谢沈总,麻烦您了。”林晚再次道谢,准备下车。
“早点休息。”沈国坤只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下车目送之类的举动,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晚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夜风重新卷土重来,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但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冷了。
她握着那个信封,慢慢走向黑黢黢的楼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封光滑的表面。
楼道里依旧黑暗,寂静。她摸出钥匙,打开家门。
熟悉的、浑浊的酒气混合着别的什么馊掉的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卧室门缝下透出一点昏暗的光。
陈默大概已经睡下了,或者,又在酒精中混沌。
林晚站在门口,没有立刻开灯。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在门外微弱光线下泛着幽暗金色的信封。然后,她将它小心地放进了背包最里层的夹袋。
关上门,将寒冷的夜色和那辆载着短暂温暖与理解的黑色轿车关在门外。屋内,是熟悉的、沉重的现实。
但这一次,她的心里,除了冰冷和疲惫,似乎还多了一点别的、极其微小的东西。
像一粒被风吹进冻土的种子,暂时还看不出是什么,但它确实落在了那里,带着一丝不属于此地的、微弱的暖意。



